心意违

    灯下看解安,如月中窥影。

    玄色蟒袍一如黑水,从坐榻之上垂坠下来,只差一点就与地面相接,他侧身斜倚在小几上,散着裤腿,一只手稳着小银香炉,一只手拈着银箸,把香炉里焚尽的褐色香灰挑拣出来。

    何夕隔着棋桌望着他,他身后的屏风上绘着鹿鸣山水,半透后面架上瓷瓶里曲折的堆纱腊梅花。

    难怪世人将舅舅与他并称“虞解”。以前自己还总想,舅舅大他十多岁,如何能并举?年岁大一点再细细看去,的确有些相似,只不过舅舅更重形貌,而他偏向风姿罢了。

    一身玄袍的解安,仿若窗格之上那个颀长的影子,何夕自嘲似的笑笑,果真她看人的眼光秉持着一贯的水准呢……

    解安将香灰清理干净,看了一眼何夕,半开玩笑地说:“夫子说,再,可矣。等你一步棋,要等上一夜,难怪阿姐都要推托不会,不想跟你下棋。”

    何夕嘟嘴,把手里那颗黑子一丢:“琴棋书画,非我所长,舅舅要笑话我,我也无所谓。”

    “别,我可没笑话你,”解安直起身子,“下棋是我教的,几个人能比得上?是你自己今夜不专心,眼见着要输给我了。”

    他从一旁的瓷瓶中倒出干净的底灰,用银勺在香炉里一一摁平,又拿起来在灯下细细地看。他话中有话,不过,何夕看着棋局,没错,她怕是要输了。

    “我本想去舅母那里看她喝了药再来,一出门就被所为截住了,今日事多,舅舅还不疲累吗?”

    解安一言不发,手里动作不停。

    窗外风声渐紧。

    “天越发冷了,舅母的病也始终不好,今夜这棋我认输好不好?你去看看她吧。”

    何夕想把左手心里几颗棋子也放回钵中,却被解安一把攥住手腕。

    何夕不自在地瞟了解安一眼。

    他端香炉的手搁在小几上,眼睛却钉在她被按住的手腕处。

    “我教你下棋时说过——可以输,可不能认输。”

    他眼神里有一种不该有的危险气息。

    但他执意,何夕也知道这局棋是不可能提前结束的了,于是叹了口气,轻轻挣开他的手,拈起一颗子来。

    见她思量,解安重又低头,问道:“给皇后的东西做好了没有?”

    何夕随口:“我做事,舅舅还不放心吗?”

    她知道他半夜不睡,留她在这里,必是有话要说,只等他什么时候自己提起,便自顾自把棋子点在盘上:“明日就去庄上取。一并把杨逍的衣料带回来。”

    “怎么,今日的事,还是恼了她了?”解安把小香炉一放,“意料之中的事,只看早晚而已,有什么可恼的。所幸今日公主没伤到,刚刚已被虞慎带回去了。”

    他抬眼,见何夕无动于衷,只拨弄棋盂里的棋子,挑眉一笑,用棋子敲敲桌角,说道:“今日还听阿朗说,宫中新晋了钩盾令,才十四岁的年纪,到底这两年送进宫的孩子里,是你亲自教养的最为出息。”

    何夕甚至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是么?他乖觉,自然讨戚大监喜欢吧。”

    “记得你从前待他就与别不同,看来他真的是很讨人喜欢。”解安幽幽一笑,“小小年纪能得戚全青眼,也是福气。”

    “福气?”何夕嘲弄般一笑。

    “能被你庇护,也是福气啊……”

    香篆成型,解安取火来点燃,盖上盖子,幽幽地说。

    “我倒觉得,他要是没遇上我,才是福气。”何夕眉目之间,显见的一种忧郁,“诸法皆空,因果不空,此事后,我常自不得安枕。”

    “玉质佛心,阿姐是这样的人,你却不是。”解安不以为意,他懒洋洋地把香雾拢向自己,沉醉地闻着气味,“你不过怜悯他而已,可那么多的孩子,他却让你独独割舍不下,甚至一再推迟送他进宫的时间。”

    “舅舅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吧。”

    何夕在灯火中抬起她的脸,不知是今日事多疲倦,还是刚刚洗浴过的缘故,她脸上一点脂粉都无,一点笑意也无,她直视解安的瞳仁里,映着他身后的烛火。

    “啊,”解安微笑,“只是我今天我看见虞慎失态的样子,突然发现,初静跟他长得还真是像,你说,一个插着草标的奴婢,长得却像一个贵族公子,当年闲闲庄里,不知你可会晃神呢?”

    何夕眸色沉定地望他,半晌,露出平常那娇娇的笑,两肘撑在棋桌上:“其实,不论初静,还是虞慎,我觉得长得都像舅舅,但都不如舅舅。”

    她包着纱布的手肘在棋桌沿上硌得生疼,但她笑色不改。

    解安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色来。

    他起身,将香炉放到一侧的架子上,慢慢踱步到何夕身侧,轻轻将她垂堕的头发揉了揉,把她整个儿箍在怀抱当中,脸上仍是嘲弄:“夕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一定要逼你把这个初静送进宫去吗?”

    他的大力让何夕感到战栗。

    但她仍是半开玩笑似的一仰头:“舅舅是为了考验我?还是折磨我?”

    她的头倚靠在解安腰间,可以轻易嗅到他身上那缕西府海棠香膏的味道。曾几何时,三月晴天,他制香,她在一旁懒倦地读书,念几句,就打一会儿盹,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用喷香的香勺敲打在鼻尖上,打着喷嚏醒转来。

    这两年,他二人却不复当时闲适心境,也不似先时亲密了,解安常常严密而幽暗的控制,使她疲累不堪,他的追索,和也许更加隐秘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思,让她倦怠,却又不敢有所深究。

    “噢,好不容易教养你这么大,我折磨你干什么?”解安一手沿着脸颊向下,轻轻卡着何夕柔腻的脖颈,摇摇头道。

    “宦者之流,用心专忍,不易把控。但情之一字,是软肋啊,对不对?”解安半跪下来,依旧卡托着她的脸,解安眉眼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定神闲,可是掩藏的那股自然而然的轻蔑却浸透他绝美的皮囊,而使不够了解他,或者没有足够阅历的人,完全不能看出。

    “我没有对他动情,我都照着舅舅说的去做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动情。”何夕故作镇定,可是她不知道,敲棋子的声音暴露了她焦躁的内心。

    “我知道。”解安蓦然松开她,指了指棋盘,“下呀。”

    何夕咬牙下了一子,收去几颗。

    他顺势坐在她脚边看棋局,何夕帮他一拢阔袖,他伸长手臂去对面拈了一颗白子,下在盘上。

    “我知道,但他对你动情了。”

    何夕不敢看他,只装做看着棋盘出神。

    “宦者之流,不易把控,但你笃定可以将这些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是不是?”

    何夕瞳孔骤然一缩,眉目之中都是悻悻然。

    “你不是照着我说的在做,正是因为你没有动情乱性,所以你可以狠心,可以利用,也可以舍弃,虽然你总是不愿意提起,或是用因果不空来自我鞭笞,但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你不动情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每说一句话,何夕的眼睛就眨一下。

    待解安说完,她已暗自乱成一片。

    可是她仍倔强地落下一子。

    “我有无动情,对谁动情,有什么重要的?”何夕将手搭在耳垂处,碰了碰耳坠,“只要按舅舅说的不乱大局即可,何必再提?”她甚至不忘催促他下一子。

    “噢?大局?”解安端详着她那张脸。

    良久,他徐徐地点下一子,收掉她一大片。

    “既然你提到了,那我们就来谈谈大局的事吧。”

    何夕惴惴不安,他却面上淡薄。

    窗纱刺啦刺啦地响。

    “石家久不见用,一蒙拔擢,既是因为陛下不愿宗室威高震主,要遣一得力干将换下司马尤,也说明他终于有心要分虞氏的兵权。石家父子都是可用之才,掌城防或是京畿军务,都是早晚的事。为大局计,我会建议司徒从石氏兄弟当中选择一个,做你的夫婿。”

    “什么?”何夕听他说起石家,便当身外事听,并没留心,却不料话骤然一下转到自己身上,一时竟然朦朦胧胧,失神地望向解安。

    等她终于意识到时,那直言叫她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猛地一下撑住桌角。

    而解安却根本没有照拂的意思,拈着一颗白子,慢悠悠地在屋内踱步。

    “若不尽早把这件事定下来,等开春为康乐择婿,虞导必会从中作梗……”

    何夕搭在棋盂上的手猛地抓起一大把棋子,死死攥在手心里,她细瘦的指骨因为忐忑不安而攥得发响。

    “有你和舅母还不够吗?难道外人眼中,石家与解家的结合,还需要另一桩婚姻拉拢吗?”

    解安扶额轻笑出声。

    “你不愿意?”

    她咬牙:“一面之缘,如同一个陌生人,舅舅要我怎么愿意?”

    解安摊手道:“我娶妻之前,对你舅母全无所知,权贵结亲,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何夕盯着他疏离又无谓的神情,一阵糊涂。

    她既觉得他是对的,又觉得他并不快意。

    “你不愿意,究竟是因为害怕未知,还是,你存着不该存的妄念?”

    她说不出话。

    解安抬起她的下颌,一字一句:“这件事,由不得你。”

    他将她的脸轻轻掷向一边。

    何夕心神大乱,一个不稳,跌坐到榻上,手里的一把棋子噼噼啪啪撒落一地。

    解安不再看她,亦不再说话,神色淡漠而迷离。

    他凝神听着窗外。

    风声中,一阵不容忽略的声响远远传来。

    何夕紧咬着唇,烛火也幽暗下去,玄衣的解安隐匿在屋内幢幢暗影之中,仅仅露出一线端方的下颌。

    她知道不愿亦无用。

    何夕把手缓缓抬起,伸向解安。

    “雪大了,舅舅最爱的那片老竹林都给压塌了吧?”

    解安低头。

    良久,何夕感到手上覆来一层温热。

    “是啊,得让匠人来劈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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