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怨

    曲台四面临水,每有风吹过,便似万顷波光一齐涌入,日光洒落,碎玉摇金,映得曲台之内如仙宫蓬莱。数卷珠帘将左右割开,何夕与司马适、司马通在左,司马道、解朗、何济、袁讷等在右,各人桌案上都是一样的陈设。

    何夕撑着脑袋盯着书册发呆,不时瞟一眼前面,那人一袭白衣垂地,背着手,在珠帘后缓缓走动,半绾发丝,隐隐一支荼白鹿角玉兰发簪。她就知道一定合适,何夕得意地咬咬嘴唇,真好看的人,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身影倏忽落到案前,他没走动,何夕粲然一笑,拿起没沾墨的笔在书册上一笔一笔勾画他的影子。

    突然一个纸团落到她怀里,吓了何夕一跳,她一抬头,司马适那张清瘦的脸从前面扭头看向自己,他眼珠清亮逼人,细窄而轻陷的眼褶下是垂而密的睫毛,一点唇珠,白而颀长的脖颈,他就像一只鹤一样。司马家的人都有些这个特点。

    而他旋即转身叉起手,背挺得笔直:“你又在走神了。”

    何夕伸出食指朝他嘘声。

    卫绾正讲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珠帘外的公子们伸长了脖子,看上去无不像一只只呆鸡。

    司马适低声向她道:“等会儿去我母妃宫里吃瓜去,井水冰了半日,又甜又凉。”

    听了他的引诱,何夕耸耸鼻子不为所动:“上回师父罚我抄的《解嘲》十遍,我一遍都还没写呢,等会儿要交,我得留在这儿写完,不能去了。”

    “这次不交又怎样,我回去找几个跟你一样字写得笨笨的侍女抄了给你。”司马适神色间不以为然,低声嘲笑道,“今日母妃还启了杨梅甜酒呢,不去太亏了。”

    何夕作势要扔笔打他,两人动静已不小了,司马通在身后嘻嘻地笑。太子跟解朗两个玉人在帘外看着他们,何济旁若无人,在那里埋头写着什么。

    “做什么?”卫绾高声问时,虞慎已掀开珠帘走近来。

    何夕立时噤声。

    “我方才讲的,你二人可曾听清?”卫绾将书一放,老迈又严苛的下半张脸更向下撇去。

    何夕点头如啄食,生怕惹恼了他又要罚抄,她可没工夫也没心思再抄那样长的文章了。

    “既听清楚了,那你们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司马适站起来,挡住何夕:“回太傅,我等身名俱泰,无需立言以留名后世,更不必与蝼蚁争功,所作不过修身立德而已。”

    虞慎负手在后挑着珠帘,微一动眉。卫绾也不置可否,转脸就问后面挡住的何夕:“那郡主以为呢?”

    何夕知道躲不过,心里懊丧,慢吞吞站起来,看了一眼司马适的后脑勺,用手中没沾墨的笔朝帘外几人一指:“回师父,夕儿想的是,人本易朽之物,为何总执迷于追求不朽呢?”

    “不追求不朽,即无大志,难道人活一世,只为满足口腹之欲?”卫绾驳她。

    何夕用笔杆轻轻一敲桌沿:“人贵自然,岂忘本而逐末?”

    卫绾瞪了瞪眼,指何济道:“都是何姓子孙,你跟郡主想的也一样吗?”

    何济他贸然被点到,看了看何夕,大为不解,但还是站起来朗声道:“人寿有限,而精神不朽,士当弘道济世,寡言务实,无论立功立言,皆以名教约束自然,否则因肉身脆弱而耽于享乐,不就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消极态度了吗?”

    何济还没来得及说完,解朗似乎不大喜欢他这话,转过身向他道:“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自古圣人都居庙堂而思江湖,名教与自然就是一体两面而已……”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早已越出原本的探讨范畴。

    何夕心下暗笑,乐滋滋地偷坐下来,将她的书翻到《酒箴》,在手里自看起来。

    “我就知道——你天天劝你那呆子堂兄好上进,光耀门楣的,这会儿故意引他们吵起来,自己倒抽身事外了——”司马适暗戳戳地也坐下了,朝她凑过来低声笑道,“名教啊,自然啊,从本朝开始吵了十多年了,哪有什么定论?”

    “时局变化,大家的思想还是有些微变化的。”何夕喃喃,眼离书页,一下就瞥向珠帘旁的虞慎。他没理会争吵的几人,反而仍旧盯着他俩,何夕与他双目相对,一紧张,手里书垂落到腿上。

    她小心翼翼仰头。

    虞慎看她,神色中全是温柔的责备,而无一点戏谑,好像在说:“怎么你们在授课时总是窃窃私语?”

    突然一个纸团落到她怀里,吓了何夕一跳,她一抬头,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手里拿着的一支小狼毫,笔尖的滴墨浸入纸里,已洇成一块硕大的污迹。

    水亭前,寒枝笑吟吟地抱臂站立着:“姑娘练字好新奇!练了一地的纸团儿。”

    何夕将笔一搁:“把你惯的,敢拿纸团打我了!”

    寒枝笑着走近:“练字就练字,方才姑娘怎么拿着支笔半天不动,更像是在发呆呢!”她走到水亭里,笑嘻嘻指了一下纸上的污渍,“这是发呆在想什么呢?”

    何夕脸一红:“我说了要静一静的,你又来打扰我做甚么?”

    “都知道这个时候,”寒枝诡秘一笑,看向水亭后,“是不敢来打扰姑娘的,我都锁了咱们这边的门,让姑娘潜心练字呢。”

    何夕听了这话,愣愣地看寒枝俯身捡拾扔的一地的纸团,心里就像这小园内引入的一池活水。

    是啊,后墙外,今日是没有那泠泠琴声的。听说雍州收兵向北去,他监军已行,她却仍习惯性地等待着,直到寒枝一讲,她方才想起来,他不在那里了。

    何夕几乎在意识到的一瞬间感到腰痛,意兴阑珊地靠在桌前,把手边镇着的那两张皱巴巴的字纸抽出来。

    寒枝却没留意她眉心微低的失落模样。

    “姑娘晚间请了人来,要多备些吃的。我刚刚去厨房看了,前面大人在陪客,厨房做的全是油腻腻的东西。姑娘说过这些日子要一直吃素斋,吃满三个月才够,我看他们忙得顾不得,万一给姑娘做得不干净反而不好,不如我叫人出去买一些清凉的小点心吧。”

    何夕抚摩纸页,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很清楚,她方才在母亲面前不好表露她的怒气,而眼下怒意也已消退,只剩下对父亲所作所为的深深忧虑——封侯过后,找他求官的只会越来越多,可是那杨邈才放出来几天呐,居然父亲也收了重礼,要给他官做!

    这事没闹开,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如今何家三人高位,选调、卫护、监察占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嫉妒得冒火,哪能容许何胥再妄为呢?何济身为御史,一定察觉到了这些细事,与其让他为难,不如她直截了当找他商量。

    这样想着,何夕款款抬眸:“也行,点心的话,百味斋里有一道梅果雪花酪是冬日才做的,我记得哥哥喜欢吃,再添两道酸酸的凉菜。”

    “钱呢?”寒枝抱着一堆纸团。

    “柜子里碎钱不少,你取了让人买去。”何夕讷讷一扭头。

    “不够,”寒枝轻哼道,“姑娘不知道,近来京城里货价飞涨,粮油都比往时贵了三倍不止。那样的时新贵价点心就更不必说了。”

    何夕一愣:“那,你开箱子称银子去罢,顺道让人看看店里有没有记账,也一并还了,别叫店家大过年的上门问帐。”

    “谁有那胆子往咱何府来要账呀!”寒枝笑着走到房里去,翻找一阵,又转出来,“锁住了,钥匙在哪儿?”

    何夕往身后水亭里那一排矮柜扬扬下巴:“那儿找去。”

    寒枝走去一只一只屉子抽出来看,她瞥见矮柜上一排的空陶瓮,外边又是一排一排小巧稀奇的石雕木雕角雕,材质各异,形貌亦殊。

    忍不住道:“姑娘每回去城外抱这十几罐清水回来,当真是笑坏一府的人了……下次咱还是别这样,要给人知道咱姑娘金尊玉贵的,还跟时楼那样的地方做买卖,当真笑坏人了。”

    “这不是——”何夕知道说不过去,但还是半带轻笑地嘟囔道,“物价飞涨么?酿酒赚点钱怎么了……”

    “得了吧姑娘。”寒枝摇头。

    环顾这小小水亭,二丈见方,盖在院子小池上,半壁连着后墙,半壁邻着卧房,这里的陈设奇奇怪怪,看上去真不像女子香闺。

    寒枝知道何夕的脾气,仗着宠多说两句,也是在人后,更知道分寸,这里一找到钥匙,兴兴头头就出去了。

    何夕舒了一口气,颓坐到胡凳上。

    论起来,还是这个丫头最知道她的心事。

    枝白巷的何府与青吟巷的虞府,相背而建,两府府门各向一边,而后墙相共,这还是何夕第一次在时楼上,自己发现的。

    他喜欢在黄昏时候调琴,琴声和他抚琴时的心绪息息相关。朝中每有诸多不利事,琴声便呜咽,每一弦都凝滞怨断,仿佛给何夕这一园的木叶染上浓色;而当朝事清明顺遂之际,其琴声又恢复飒爽洗练之感。

    一两年内,她在琴声里养成黄昏写字的习惯——现在她的字要比小时候好上很多了,虽然这一点进益对于他那样的书法大家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她却沉迷于在琴声之中放空思绪,就跟她迷恋雕刻玉石是一样的。

    自从太子成婚以来,她躲过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婚配,却失去了再见虞慎的由头,现在于何夕而言,琴声是唯一的牵绊,她既庆幸拥有这堵后墙,又深恨这堵后墙,正是它的存在,让她心有戚戚,却连一点见面的希望都无。

    屈指一算,虞慎年长她七岁,加冠也已三年,虽尚未听闻什么消息,但随时都可能娶亲……何夕不禁想到母亲推给她的那双红镯子,心里又烫得一跳——她可以告诉阿娘实话吗?她会怎么说呢?

    “为大局计……这事由不得你……”

    何夕捂着心口沉沉地闭上眼。

    不,阿娘会心痛——她那样柔软的一个人,得到了父亲全部的爱意,她会心痛于自己的女儿,此生永远无法实现她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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