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骨

    何济把妹妹衣袖下握拳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疾步向骚乱外圈的马车跑去,北城门为数不多的守卫也都被这大地撕裂的景象给震撼住了,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守护的职责,任由那些惊恐万状的难民推来挤去。

    来到马车前,看得出两匹马都很精神紧张的样子,极为不安地踩着脚下的土地,比拇指还要粗的绳索都不能够将它们稳稳套住,何济自己也很艰难地爬上马车,吆喝着那个面如土色的车夫,叫他振作精神。

    其实,此时大地已经不再摇晃,而且裂开的地缝也就半尺左右宽,不再继续变大了,但被吓坏了的人们依旧还是喊叫不已,吵得那两匹马更加焦躁不安了。

    何济扶着车门框回身,伸手把何夕也捞上马车,她那神色简直就是把刚刚急遽的奔跑写在了脸上,呼吸好容易才平缓下来,她缩进马车里,低声催何济:“赶快走!”

    马车夫耸肩一驾,马车滴溜溜转了个大弯,向城门内飞快地开去,车内兄妹两个,都被这飞速逼得悬着一口气,直到入了城,渐渐听见街市上吵嚷的声音,马车才慢了下来。

    何夕始终弓着腰,把脑袋夹在双臂之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不管是南宫术的消息伤了她的心,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地震乱了她的心,何夕明显像是换了一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脆弱了许多。

    何济略显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发。

    他并没忘记解尚的叮嘱,假装随意地叫何夕:“不如,今日起就不要再管这施粥的事了罢,陛下肯定会体谅你,再另找一个合适的人来的。”若实在没有,何济情愿自己来,也不想再让她做这个众矢之的。

    何夕瓮声瓮气地笑了一声:“你是听到了什么脏话啊?”

    何济深吸一气,忙解劝道:“没有,就是觉得这事情太得罪人,你辛辛苦苦地忙了,却得不偿失。”

    “是,我知道得罪人,现在满京城里谁不背后喊我巡粮夜叉呢?”何夕抱着脑袋无可奈何地笑说,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的事,“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不办粥厂,叫任何一个家族的话事人拿到这差事,官中赈济的粮食都落不到几颗去难民嘴里。”

    她偏过头,他才看见她脸上神色凄然,犹如一只困兽。

    “你以为我不知道京中粮贵吗?我请皇后娘娘跟陛下提议以前,才刚把自家庄上高价偷卖粮食的奴仆打了板子,我怎么会不清楚呢?”

    “可我也算了日子,舅舅收的粮不到五月是来不了的,我若不这么做,京城里的物价只会这样不停飙涨上去,到时候就不止是米面了,还有蔬果蛋肉,所有人都只为了一己私利大肆囤货私卖,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占不到好。”

    “况且北面的战事又阴晴不定,父亲又一口气过了那样多的苛税,不能任由民怨民情膨胀下去,总得有紧有松才行。”

    她疾徐有度的话说完后,嘴唇绷成一条没有什么情绪的平直的线。何济被她一番话说得思绪七零八落——他有些后悔跟她讲的话,何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唯一的兄长,居然不够理解她?

    飘起的窗布把外面些微的景象透进何夕的眼睛。

    她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何济忙问。

    “你看。”

    “啊,三空寺门前的人可真多。”何济忘记了三空寺如今还安置着病愈但没好全的宫人,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开放了,允许城中平民入寺听经的,“今日也是讲经的日子吗,这么多人?”

    何夕默不作声,她注意到的是那些穿着官兵衣服的人。

    熙熙攘攘的平民都被拦阻在正门外,只能探着脖子往里望,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颠得何夕胃里翻涌,但其实她一整天也并没时间吃什么东西,她强忍着难受,有气无力地用手抹在脸面上,把整颗头都搭在手掌里。

    巨大的车轮声戛然而止。

    何济松了口气,正要护着何夕的头送她下马车去,却见她那长脸蛋的侍女面色匆匆地赶到,就着马车窗户探进头来,何夕一看是她,立刻就凑上前去,她在何夕耳朵旁跟她悄声说了什么,又回头努嘴示意府门边上一个不起眼的人。

    何夕听她说着,垂下的眼皮上睫毛一颤,她迅速瞥看了一眼寒枝身后那个人,便把手搭在何济身上,朝他说了一句:“跟阿娘说,我有急事,先顾那边了。”

    几年前南晋开始流行佛法,四处建庙不断,宫内也为了应后妃之需建设佛堂,延请了高僧进宫译经讲经。后来司马彦的乳母想要搬出宫,皇帝便为她兴建了三空寺,她也就在此处小隐,被人称为净慈大师。

    因为是皇帝下旨特设,又是宫里戚大总管的亲生母亲住持,因此,三空寺建得极为用心,占地极广阔,庙堂也极方正可观,渐渐的,京城里都把这座外寺传得极神极灵,都想要进去瞧一瞧。

    那人领着何夕从一扇窄门进庙,直接进到三空寺的后园里,何夕望着这古朴精巧的园子有些惊讶——从前来三空寺的时候,她都只是在前殿逗留,原来这后面竟别有洞天,她所见过的很多世家大族的园林,跟这里比起来,都显得太过狭窄小气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走,何夕皱着眉头看脚下一脚踩一朵石刻的莲花,没一会儿功夫,她听见一声轻唤。

    “郡主,这里。”

    她抬眼,初静正站在一座香鼎前朝她招手。

    天色晦暗了,初静身后,寺中人正一盏一盏地点起灯。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初静的声音柔和悠远,好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

    他望望灯,又望望面前这个被灯晕照得双目熠熠的年轻女子。

    何夕没接话,没有别人知道她今日遭际,自然初静也完全不晓得她现下正极力忍耐他的不够开门见山。

    他又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她兴致缺缺地向他说:“我对佛法没什么研究,佛经也是替别人抄的几篇,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何夕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这些日子让你来这僻静所在,还混在生病了的宫人里面,实在是难为你了。”

    “我挺乐意待在这儿的,这里很安静——宫里虽然也安静,跟此处却不一样的。”初静笑得很洁净,“而且,只要能让郡主开心,初静做什么都乐意。”

    何夕点点头。

    “那,你找我说的急事,是什么事?”

    初静把手拢到袖子里:“走吧,去看看。”

    他转身朝那座建筑里面走去。

    边走边回答她:“你说三空寺必有猫腻,让我仔细盯着,我却没有做好呢。”

    他们走进去。

    何夕沿着初静所指的方向——大殿之内,白布都摊在地上,一大张接着一大张,每张当中耸起小小一堆,形状各异。

    “这是什么?”

    其实何夕已经猜着是死人了,宫里面疫病死人的时候也是这么白布一盖抬出去埋了,但这里,这里可有十余张白布,哪里来的这么多死人呢?难道来养病的宫人都没熬过去?可是这白布下也不成人形啊?

    “看样子,京城内外失踪的女子,全都在这三空寺里了。”

    “什,什么?”她眼底的情绪剧烈的一颤。

    “那些,”初静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一共十一个,女子的骨殖,都是从佛像里面取出来的。”

    何夕表情空茫茫地望向那尊最大的金佛,金佛的肩到腿,一道巨大的裂缝,想来正是在方才的地震里给震碎的。何夕是对佛法没什么研究,也不敬奉,也不深信,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这样神明脚下竟然有这般可怖的亵渎的事情发生。

    她走到其中一张白布前,半跪下,思想斗争了几秒,还是掀开一角,只消看了一眼,就闭紧眼睛撇开头。

    “脸上怎么是那样的?”

    “许是害怕被人认出来吧,这里面所有的,都捣烂了脸,大概动作粗蛮,脸上骨头大多都是碎的。”

    “给你这个。”初静站在她后面递来一只修补过的玉石镯子,“是其中一具比较完整的,上面,取下来的,也是唯一的物件了,我偷偷藏起来没给官中的人拿走,也许对你有用。”

    看何夕踌躇,他朝她晃了晃。

    温言道:“郡主,我洗过,也擦过了,可以拿的。”

    何夕将镯子收起,仍旧止不住内心的震动:“若无这场地震,谁能想到天天礼拜的佛里面还塞着死掉的女子的骨头呢?把人封到泥巴里——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初静抿抿嘴,“我在宫里常听人说,顶上的不过是些泥菩萨罢了,能要人命的真菩萨往往不见影踪。”

    他顿了顿,道:“这件事是戚如意所为没错,但他一个经营佛作的人,不过是为他人掩盖罪迹罢了,可是是为谁呢?你知道吗?”

    何夕感觉自己就像被铁匠捶打一样的热铁一样,一下子飞溅出摄人的火花,她焦虑地扭头看向初静,企图从他那里获取一些安定的力量,好安抚自己那颗焦虑万分的心。

    可是初静却仰望着那尊制造精良的金身佛像,生平第一次以一种警醒的口吻说道:“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你那个准夫婿,把我干爹的宝贝弟弟抓捕下狱了,你可有想过,万一戚如意在牢狱里有个三长两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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