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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食为天

    太康五年,三月末,何济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何府那辆松绿的空马车,经过北城门时,他看见粥棚里那个戴着白纱斗笠的颀长身影,松了一口气。

    解尚在他那匹尤其高壮的肥马上摇来晃去,看着粥棚后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

    幸亏今日她在北门,何济心想,说实话,他只有那么不喜欢解尚了——听说他带了一个娼妓随军,将他那新妇娘家的脸打得山响,也在四军之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还未出发,朝中就已经有人提出异议,一个私德不修的将领,要他去守西河郡,如何能叫后方放心呢?

    他连与解尚并肩骑行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他这时候扭身跟他搭话,何济只想趁着天色还好来接妹妹回府去。

    可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解尚对难民的审视完毕,就将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那个白色身影上,他果真回身问何济道:“你可知道现在城里世家大族管你妹妹叫什么吗?”

    他脸上那种故意的憋笑,让何济有一点儿想丢掉斯文扇他一巴掌,他没理他,装作听不见,还回身叫马车夫跟紧点。

    解尚瘪了瘪嘴,又作劝告道:“你回去还是跟她说说,别再开什么粥厂设什么粥棚啦,陛下当然乐看她能为君分忧,但摆明了官中的粮不够,不够就要自己想法子,她打着救民的旗号找各大家族征集粮食,要一次也就罢了,这样白喂这些人,养得他们生了惰气,那后面还要征几回粮食?”

    何济听得眉头发紧——官中可不仅是粮食不够,什么都不够。年节前后两场国丧,持续三个多月的瘟疫,还有得给北边源源不断输送的军需,把国库掏了个一干二净。

    石老将军一事后,虞敦获罪,但有虞导自请罪,去南方剿盐枭的叛乱,于是给虞敦脱了死罪,也流徙南方去了。还听说东面连日暴雨,黄河水决了堤,也是虞家出的人去迁民安置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也都是钱呐,何济心想。

    他人虽不在度支署,但也知道何胥建议了皇帝加重赋税,以便后续国家财用充盈——何夕正是因为她父亲提的什么耕牛税、山泽税、浮桥通行税,险些在府里直接跟长辈翻脸。

    不知道何夕突然想到开粥厂,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系。不过,何胥这样建议也合乎情理,自古来,只要战事一起,国家一穷,少不了要增加杂税的。

    “你别嫌我说话不中听,这春耕前,粮食价钱飞一般地涨,世家谁不是年节里收纳了庄家递送进京的粮食,都屯着粮等这一波儿呢。她倒好,白让人给——”

    何济想替何夕开脱:“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家出得是最多,况且,也都跟陛下说了是各大家族的心意了呀!”

    “哼!要是连这都不说,那不成了白抢了?那谁还肯干?”解尚抢白道,“都知道是何家郡主的主意,粥棚里见的也都是何家的人,虽说这些人的感激也不值几个钱吧,但人家实打实感激的是何家啊,不是袁家,也不是我解家。那何家粮食出大头那是她该的啊——我跟你说你必须回去好好跟她说道说道了,依我看呐,她还太小,好多东西考虑不周。况且,她都是石家的准儿媳了,还是回家去预备着嫁人的好,天天在这四门上转来晃去,又不安全,也不成体统,将来还叫婆家指摘呢!”

    何济虽然不喜欢解尚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气,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何夕是阻了世家大族生钱的机会,别人能忍她一回,但长此以往,一定崩盘,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来。

    但他知道何夕做事并不像解尚以为的那样不知分寸,她或许也想了些别的什么办法,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罢了。

    他喉咙里咕哝些声响敷衍解尚,说话间已近粥棚,只见解尚扬鞭向他挤了挤眼:“你记得我说的,准没错!我就先走了,过两天启程,牙门那边还有一堆事。”他一抽马,那肥马受疼,带着他跳起来,很快地跑走了。

    何夕点了点白饼的量,放下心,转过来隔着一层面纱看着乞粥的队伍。因为年轻力壮者,多被各庄各户雇作春耕的劳力,所以这队伍里多是妇孺和老年人。那些长满皱纹的呵呵笑的脸,胸无余肉的妇人贪婪的眼睛,还有那些被拉扯着的面黄肌瘦的孩子,都叫她心里很不舒服。

    她既为自己的宽裕而羞愧,又止不住庆幸自己尚有这样的宽裕,这些日子她也想,要是她趁此做点什么的话,是不是那样矛盾冲突的心绪就可以少一点,是不是她也算积一些德了……

    前几日刚收了各世族按约送来的粮食,她便给这些人预备得足足的——白饼,蒸饼,汤饼……反正不让他们饿肚子。可是,今日何夕终于把征集的总数核验清楚,前面这几日的消耗数量也算出账目来,看那可怕的数字,何夕着实吓了一大跳。

    世家中多有推阻或根本就交纳不足数的,她心里明白那根本就是故意的,就是看她也不可能再上门要去。

    只不过,以现在这样消耗的速度,恐怕从明天开始,就要改熬粥了,还得是稀粥。而且,就连熬粥,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过一个月。不知道眼前这些感恩戴德、欢天喜地的女人孩子,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队伍移动着,那些人拖曳着的腿脚搓着地土,扬起尘埃,路面上树影斑驳。

    三月里天气却暖和得有股子怪异,连空气都是滞闷的。

    何夕心事重重地把头抬起,抬得更高,望着粥棚旁边那棵硕大的老树,太阳光斜射进宽大的树冠下,射进她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到她脸上的忧伤。

    何夕觉得眼睛发痒,于是手隔着斗笠的纱,在眼皮上揉了揉,再抬头,却见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眼睛发花。

    何夕的手抬起,想把面纱揭开看个清楚,却被面前那人一下抓住手腕,他出声道:“不早了,留两个人在这儿看着,你跟我回去吧。”

    何夕听出是兄长的声音:“你怎么来了?最近朝廷事多,我还以为你要住在官署里呢。”

    “刚回来,府门前遇上婶母叫出来找你的人,我想还是我来接你比较好。”不知道为什么,何济话说得很温柔,却也很沉重。

    何夕奇怪:“母亲找我?”

    何济没说话,先把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挪移到她肩膀上,仿佛是想要稳住她。

    “你这是做什么?”何夕摇撼了一下自己的肩,企图把他的手摇掉。

    何济稳稳地握住她:“婶母说,你南宫爷爷走了,两个师叔都在她院里,叫你也回去。”

    幸亏何济的手掌包着她的肩头,何夕才不至于向前跌倒,这消息来得这样突然,她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悲苦来,很快便叫她感到喉头哽咽。

    她一下子想到那时候牛车上那个盘着腿抱着箱子的倔强老头,他年岁那么大,却那么精神。疫病流行时,他比一个精壮的年轻人还要操劳得多,亲身接触了那样多的病患,检查他们的口内身下,都没有出什么问题。何夕那时候还想,真真像南宫术这样一辈子积德的人是百毒不侵、百病不沾的,他长命百岁也是他应得的。

    可是为什么疫病眼看着都过去了,他却又这么突然、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呢?

    “怎么回事?母亲说了是怎么——走的吗?”何夕掌着何济,气喘吁吁地问。

    何济真不知道,他只能同样愁眉苦脸地站立着。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何夕才感到砰砰跳的心平缓了下来,她正要松动,叫何济搀着上车回去,却突然注意到那巨大树冠里透下来的光斑在地上急遽地来回晃动。

    好大的风,怎么这么大的风——何夕第一反应是风,她想到叫人把支撑粥棚的杆子插深些,别等会儿再把棚顶给掀了去。可是随着话到嘴边,她的目光也落到那根杆上,紧接着落到棚顶的葛布上——真是奇怪的颤动啊,何夕心里暗想,不像是风,根本就不是风。

    她警惕地把面纱一抓起,更加清晰地看到来回震颤的木杆,哆嗦的篷布,还有那棵好像在瑟瑟发抖的老树……她惊疑的目光一下子落到队伍里,队伍中一样有人注意到了这等异象,她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地震!不好了,地震了!”

    又有人大叫,队伍乱了,更多人叫嚷起来。

    何夕感到不由己的晕眩,她跟何济一齐跌坐到地上,眼看着那条长长的队伍一下子作鸟兽散,而地面就像被蒸得发泡了的面饼一般,起出一些鼓鼓囊囊。

    树干、树枝、木杆、棚布一齐发出细碎嘈杂的“咔咔”“哗哗”声,粥棚“喀”地一下垮了半边,何夕感到被人箍进怀里,而她斗笠早被碰掉了,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土地上的喷沙走水。

    轰隆隆,如同天上的雷在地皮下翻滚。

    地被撕裂开来,出现一道不容忽视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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