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珠人

    解安低头穿饵,他的侧脸如扇面上的花朵一般,美而轻巧。

    九岁的她鬼使神差地凑去,在他面颊上蜻蜓点水般一啄,带着一点小女儿的热气,把那方寸之地染作粉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舅舅的软肋是什么?”她觉得自己知道答案,笃定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宠溺的答复。

    可那时候,解安却一反常态,他没有捧着她的脸吻她,告诉她她就是他的软肋,正是她这个淘气漂亮的小东西让他屡屡让步呢。

    他没有,他平静地望着池水。

    他的脸在一阵潮热中变作更瘦,更有棱角的面孔,头发半束在脑后,柔软的发瀑与线条分明的下颌形成有趣的冲突。

    他淡淡地对她说:“这个拿去。”

    何夕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已捧着一把短小的匕首,貅首焰纹,用料考究。

    她也已不再是九岁那个可塑的女孩儿:“我一个女儿家,要它来做什么呢?”

    “随你。”他顿了顿,“很衬你。”

    何夕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笑了。

    十五岁的她,已经跟着京城最负盛名的南宫术习学了近一年的医术,她发现自己对有毒的药草更有兴致,但当她一遍又一遍向南宫爷爷询问毒草的相关信息时,很明显可以看出老人家脸上的狐疑和不情不愿。于是她再不泄露,转而分别向两个师叔套话了。

    比起手中的匕首,毒药似乎能更悄无声息地解决问题,而且她喜欢它不好寻根溯源的特性,舅舅说过,假手于人,她以为毒药便是最好的媒介。

    匕首是什么呢,若天底下她的对手都是扎一刀就完事了的话,那也太好笑了。可是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礼物。

    而且是及笄时候送的礼物。

    她把匕首小心收起来,露出她自知迷人的小梨涡。

    “阿爹也说‘晏’字好,说‘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华美尊贵,是合适的。你以后可以叫我阿晏了。”

    他脸上从满意变作愣怔,变得微红:“我哪里能唤你小字?”

    “字是你赠的,小字就算是你取的,私底下叫一叫又能怎的?”她仿佛不懂里边的含义,故意歪头笑道。

    他整个人往后面缩了半尺。

    他的脸长得与舅舅绝像,只是年轻一些,骨骼更显一些。可是他跟舅舅又是不同的。尤其当舅舅来京以后,他已经不太像从前那个闲云野鹤的舅舅了。或者说,从前是她太小,眼拙,没能看出他本就不是什么闲云野鹤。

    她曾笃定舅舅是天底下她唯一的依靠,就算亲生父亲不待见她她都可以置之度外,因为舅舅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解安对她说过温柔宠溺的百千句子,对她说过含义深远的教导,对她说过严肃认真的责备,也对她少有的说过狠话,甚至她觉得他绝对说过暧昧的话,可是她后来才渐渐意识到,他从不曾跟她保证过什么。

    他是她舅舅,是十四岁以前她的天,但他从没有真正的护过她,他用十多年来证明了他对她的爱切会让他为她争取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却仅仅只用了一两年就证实了他不可能为她放弃自己的任何东西。

    她感觉周身好潮,好像跌落进一池温泉水里,闷蒸的水气把她脸都熏红了,皮肤都软绵绵好像要撑开来,她知道自己决计是在发烧,那么她刚刚看到的一切记忆,都是梦了,她努力地想要从梦与现实的朦胧的交界处醒过来,挣扎着,让头脑里醒过来的念头更清晰一些。

    她几乎都要成功了,她听到后廊上石翎吞吞吐吐地解释,他说他闯进来,绝没有做什么不合礼的事情,何济可以作证。石翎嗓门大,而且习惯性的话不长不密,一听就知道了,他应该是在跟母亲说话。

    母亲,母亲是爱她的,她哆哆嗦嗦地在梦里说服自己。

    “……淋个雨,怎么就烧成这样……”

    “怕不全是淋雨的缘故……”哥哥的声音跟他鹅毛扇子扇出的风一样轻缓,“我们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人,雨又越下越大……”

    “……我还去吃什么饭,你告诉他,女儿这样他也不来看看,我这以后都不要理他了……”

    母亲爱她,可她和父亲是那样过于紧密的关系,中间甚至插不进去一个孩子。

    “有时候,咱们就是要弄明白心里想要什么,又真正需要什么,才能过下去呢。”潋滟是青楼的人,舅舅说青楼的女子空有皮囊,也终将只剩皮囊,可她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却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要一个即便知她真面目,也懂她陪她的人,她要一份永远不变的关系,她要一见的倾心,要坚定不移的选择……她知道去哪里找,知道最有可能的人,可是她要不成了。

    “……婶娘别怪石小将军了,是我领他进来的,到处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就蹲坐在后园的雨里面,脸色也是惊恐万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她要不成了,她就要嫁给那个石小将军。

    “权贵结亲,真心是最不紧要的。”可是她不甘心。她怕。

    “问寒枝了没有?她不是一向跟得最紧吗?”

    “寒枝什么也不肯说,只说她受惊了,其余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也不敢吓唬她,她不怕,而且夕儿醒了要生气的……”

    母亲沉沉的叹息打在窗纸上,又像不消歇的风雨。

    何夕感到溺水的身体浮起来,漂浮得很高很高,床榻虚若无物,那种没个安稳的感觉叫她胸腔憋闷,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发烫,太难受了,她想,该不会她就要死了吧,为什么身体的每一块都不听她使唤?

    她记得自己离开那间充斥着孩子高喊的房间,每一个躲藏在黑暗里的小眼睛都好像在憎恨着她,孩子气是孩子气,可孩子是灵敏的,他们一定在想:大哥哥一定是被这个坏女人害得快死了,大哥哥的每一声喊叫都是控诉,大哥哥每一寸破碎的身体都是证据。而等大哥哥叫得没有声气儿了,母亲就会擦干眼泪去熬粥,他们就可以开饭了。

    她记得秋萼的哭求,记得自己的狠心,记得一地的肚肠,记得檀奴张开的血口里空无一物的模样。

    何夕记得自己好像一个做错事惹了大祸的孩子,她记起来脸颊上混合着的泪水和雨水,一齐顺着颈子流进衣服里,披风垂坠在脑后,系带勒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勒得已经出现了红彤彤的肿痕。

    她记起来何济冲到雨里:“你在干什么呀!”他猛蹲下来,也顾不上自己的衣袍半截浸泡到水里,他把她满头湿漉漉的乱发全捋到后面,露出那两只惊慌又痛苦的眼睛。

    她还记起石翎把她打横抱起来。

    她挣扎着醒转过来。

    喉咙里干得冒烟,一清嗓子好像要擦出火花来。

    她看到头旁有水,强撑起来,把盖子碰掉,凑上前,像一只小猫一样喝水。

    她惊动了外间的解蕴,她急急走进来,看见何夕醒了,念了两声佛,转身吩咐疏桐和寒枝去取热水和粥食。

    她坐到何夕旁边。

    屋子里外都不见了何济和石翎的身影。

    “哥哥呢?”何夕开口问。

    “哥哥?”解蕴怕她发昏,转而领会到,“他每日都来,你烧了三天了,那个,石家三郎也每日都来,他黄昏时候卸了差事就过来,快了。”

    原来已经过去三天,好长的梦境啊,何夕心想。

    她看母亲打量自己,面上带着奇怪的笑容。

    “怎么了?”

    解蕴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女儿这么大了,再过几个月嫁了人,怕还比在这里开心些。”

    何夕知道她喜欢石翎了,她看谁都喜欢,只要是她觉得对她好的。

    她倒没问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淋雨,怎么搞得身体成这样,母亲一概不问,她是最温柔的人,她知道女儿不在自己身边长大,很多心思自己猜不出来,但她并不企图窥探,愿说就说,不愿说自有不愿说的道理。

    “你睡着的时候,你舅舅来信了呢。”何夕见她突然想起似的,走去取过来,是开过封的信,里面厚厚的一沓,“这回就送来一封,他封纸上面没写字,我还以为写回来谁都能看,就拆开了,但我看开头就明着是专写给你的,就不敢先看。”

    何夕看解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神情,才勉强笑道:“阿娘何必如此。”

    她眼睛酸痛,但她不敢这么说,怕母亲来帮自己读信,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接过信纸,却感觉强立的脊柱像针扎一般的疼,细密的疼。

    天色昏昏,解蕴端着灯来坐在她床对面的独脚凳上。

    何夕以最快的速度扫看信纸,都是些江南实务,并没有什么露骨的话题,她很快便松了一口气,看一眼母亲的反应,自从上次小小争执过后,她对这个弟弟有些戒备,因此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女儿看信的脸。

    “阿娘想看便拿去吧,省得把我都盯穿了。”何夕要把信纸塞给她,却突然引起了咳嗽,她铺天盖地咳了好一会儿,把解蕴都给咳忘了,才缓过劲。

    解蕴给她倒了水,何夕摆摆手。

    “舅舅说,他监江东军事以来,以南迁的流民组成了一支军队,颇有战力,而朝廷如今召他,他不知是什么个意思。”何夕边说便把信纸不动声色地折了起来。

    “原来这样,我听你父亲讲过一点,说是要他改镇京口。”

    何夕大喜过望:“那不是舅舅能回徐州了?”

    “是啊,我觉得这样改改也好,你舅舅在徐州声名卓著,如今去家乡做官,一定比风俗老旧,氏族盘踞的江南要容易许多。”

    “舅舅哪里是畏难的人?江南那些,他也都替四皇子料理过,等他赴国,与舅舅可成掎角之势,也就不惧琅琊王之辈了……”解安一封信,就让她似乎忘记了身体的不适,满心满眼只剩盘计。

    “夕儿啊,”解蕴望着灯罩上的明明暗暗,突然对上女儿若有所思的眸子,疑惑道,“他只此一次信,怎么片言不提你舅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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