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晚

    何夕跪坐,手指轻轻按压在何娡的太阳穴上慢慢揉着,而她自己脸上反是一种并不健康的桃色。

    近来病去如抽丝,半月没碰刻刀了,指甲又慢慢蓄到约有半寸长,她留意着用指腹,不让指甲尖碰到何皇后的皮肤。

    何娡的头风,强光或是操劳都可能引发这一病症,每半月疼痛欲裂,每一发作,便只能将宫务丢在一旁,躺下静养,宫中御医看遍皆拿不出什么治疗的法子,开的药吃了也并不管用,只有何夕偶一用针才可稍稍缓解。

    “娘娘的皮肤真好,臣女的手触碰上去,感觉像玉一样柔滑。”何夕一面轻轻揉动,一面含笑向皇后说道。

    何娡尚在徐州时,就想过这位未曾谋面的侄女该是如何金尊玉贵,也自然该有金玉一样铮铮的脾气,可何夕一见面便待她以礼,还是敬重长辈的礼,哪怕她也才十六,只比何娡小两岁而已。无论何娡是寄居她家的客人,还是天子之下的贵人,何夕的态度都一以贯之,不会让何娡质疑她的真诚。

    因此,哪怕脑中仍旧痛极,何娡还是强撑着向她笑了一下。

    “等娘娘闻腻了这海棠香的味道,臣女还可以给娘娘更换时兴花卉所作的香粉,马上入夏,等石榴花开了,给娘娘做榴花香。”

    “榴花?有什么作用吗?”

    一旁,杨逍挺着个肚子,脸上却画着不淡的妆,她一直想找机会在姑侄俩中间插话,一听“榴花”二字,媚笑道:“石榴多子,母后就是图个吉利也多用用。”

    何夕很克制地瞥了杨逍一眼。她近来得意,虞薰也没功夫找她的茬儿,也没办法勾太子去,她几乎是整座东宫的主人了。但何夕不喜欢意外之事,杨逍话里话外的“多子”,正是她屡屡不安的原因。

    榴花香是何夕病中特别调制的,虽然取了这个名字,却跟石榴花没半点儿关系,只是碰巧这种香燃起来那股淡淡的清甜,很像石榴籽爆汁的果香,所以她才取了这个名字。这香工序繁琐,极耗心力,却妙在自然,有顺气安神之效,也可免去何夕不便进宫时对皇后病情的担心。

    “用药见效太慢,臣女银针和香粉的法子,娘娘可曾问过太医院是否妥当吗?”

    “有什么可问的,不经太医院的手,恐怕本宫活得还久一些。”何娡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

    何夕见她疼得厉害,以为她不想说话,便打算不再出声,可是何娡却开口道:“陛下昨日在显阳殿召见了卫绾,本宫恍惚听得一两句,卫绾这个人,你熟悉吗?”

    “太子之师,我也要称一声师父的。”何夕手上不紧不慢,含笑道。

    “哦?”何娡声音听上去忧心忡忡,“那就是大伯父的徒弟了——那么他为什么暗示陛下另立太子呢?”

    “什么?”

    何夕手上动作骤停。

    而杨逍几乎是喊出来,抱着肚子“豁”地一下站起,待她反应过来,见这俩姑侄都看着自己,知道失态,只得讪讪地又坐下去。

    何夕顿身,好半天,才又慢条斯理地在手指上蘸了香膏,伸去揉起来:“卫大人又跟陛下说什么了?”

    “太子提起他,总说他是个顶顶无趣的白胡子老头儿,”何娡发笑,“你好像跟太子看法并不一致。”

    那挑挞太子做的破事还不够多么,何夕笑而不语。

    “昨日陛下同这位卫大人议政稍晚,赐了饮食,本宫亲做山药糕给陛下送去,正好撞上那卫绾跪坐在陛下脚边,脸红红的,他年纪那样大了,本宫当时还想,怎么天子跟前还敢酒醉失态的。”

    “卫老大人素来重礼,岂肯御前醉酒失仪?”

    “是啊,所以本宫出来留心打听,才知不是小事。陛下不知从哪里听来些太子的闲言碎语,事关国本不好取证的,就问卫绾对太子才德的看法。”

    “听说,卫绾起初并不说什么,后来多喝了几口,不知怎么偏要为陛下斟酒,还失手把酒倒到陛下身上,陛下并不怪他,就已经对他很好了,谁想他竟跪下摸着那龙椅,说了一句极冒犯的话。”

    何夕挑眉,这小皇后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也知道自己正位中宫该发挥怎样的价值,要是父亲何胥在这里听她这绘声绘色讲故事,她都能想象父亲那副双臂交叉在胸前的不屑置辩的神气。

    “什么话?”

    何娡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下的软垫:“此座可惜!”

    何夕的嘴角往下一耷拉:“他老人家向来不喜欢太子,陛下也听凭他如此吗?”

    “陛下明着没说什么,以他酒醉为由,让他起来了。”

    杨逍脸上怒容愈重。

    其实何娡跟杨逍都不知道,卫绾从教导太子不久后就认定了司马道之不可教,几乎把态度写明在脸上,可是皇帝决定已下,太子受封六七载,无过错便不可轻动,而且诸皇子中也始终并没有卫绾中意的储君人选,想来卫绾大人早已经是绝望了。

    何夕知道司马道对此是不甚在意的,但杨逍既然嫁了太子,岂能让人动她锦绣前程?她只好先打圆场,笑道:“卫绾好大的胆子,陛下跟前,由得他放肆。”

    “陛下当然容不得他放肆!”杨逍恨道,“若陛下有意替他遮掩,母后又怎么能打探到消息?”

    “话是如此说,”何夕摇摇头,“由不得他放肆是真,容不得却不见得。卫绾出身贫寒,能够升居显位,是个颇为能干的忠臣,且在朝中德高望重,算是士林的领袖人物。不然,虞老大人也断不会把长子送给他教养呀。就算他老昏聩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杨逍冷笑一声:“这可是太子的要事,你个做妹妹的,倒替外人说话。”

    “好了,我是好心提醒。”何娡伸出一只手搭在何夕的手背上,“我头还疼着呢,听不得你们两个在跟前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散了吧。”

    莲花阁中上千盏油灯,每一盏都在抖动。

    三十多天了,何夕又怕走进这种地方,又抑制不住地还是来了。

    前几月宫中疫病横行的时候,人人都信佛,就算快封宫了,莲花阁的门槛也险些被那些恐惧的宫人踏破,可是一过了那关,也就没几个人信了,这里恢复平素的寥落,只剩几个心有不甘的宫人在洒扫。

    是啊,之前求佛是为不死,如今得以不死,便需求生了,哪里还能求佛呢?此处油虽多,油水却少啊。

    这样想的话,这里到底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如果神佛果真无灵,又怎么天赐地震把真相揭破?如果神佛果真有灵,为什么要让这世间人人不得好过?

    何夕站立在神佛前,每一盏扭曲的抖动的灯焰都是她心底叫喊的声音,空旷的佛堂里面,实则吵闹极了。

    “你在这里?”背后一个冷飕飕的女声。

    何夕不用回头便可预见司马舜华那张脸。

    她同样冷意翩然,背对着这隆虑长公主道:“太子妃的伤势,需要的是药,长公主殿下最不该来求的,便是神佛了。”

    “你什么意思?”司马舜华不悦,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看何夕瞬间转身,棱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是,就算神佛开眼,也不可能保佑太子妃痊愈的。”

    何夕比司马舜华还要更高出一截,她看她的眼神也是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她是晚辈,更何况在司马舜华的心里,一切都是眼前人捣鬼。

    她恶声恶气地冲着何夕说道:“太子妃与我,岂是你小小一个郡主可以评判的?”

    “是啊,你是长辈,太子妃是尊位,我都不配评判你们,死去的人就更无法了,可是既然长公主自诩虔诚,就该明白苍天有眼,凡事得论一个理字。”何夕慢悠悠走到台前,点上三支香,“长公主有去看过秋萼的死状吗?”

    见司马舜华不愿开口,何夕会心一笑。

    “她死得不堪,陛下明令这件事不能外传,所以她也不能算是为了诞育皇嗣而死,宫里也不可能为她举行任何的仪式。”

    她擒着香,向佛前拜祭,始终从容。

    她插了香,转头向司马舜华:“你知道吗?今日是秋萼的五七,若她是个平民女子,生则平安,死有奠祭,不论如何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身后凄凉,你说是吗?”

    司马舜华冷笑一声:“论口齿,论矫情,早听说过郡主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你在这里说了许多,怎么分毫不提,这个叫秋萼的,本就出自何氏,是你们家生的奴才?”

    何夕微微睁大眼睛,随即问:“所以,你以为,我用她来冤枉太子妃吗?”

    她撇撇嘴,将手指上沾染的香灰弹开:“太子妃所做的事,桩桩件件,可没有谁教唆,我更没有冤枉她。”

    “桩桩件件?”

    “看来长公主殿下还不知道戚如意的死,是为你的宝贝女儿背黑锅的吗?”

    “什么?”

    何夕笑出声来:“看来是虞太尉的手笔了,当真利落。你刚才说我从小没有母亲教养,不懂为人母的心情,那你呢?京城内外十几个被太子妃屠戮的女子,她们都有母亲,她们的母亲看着自己女儿被剖开肚肠,挑出婴儿,被锤杵给一张张脸捣得稀烂,就算死了,骨殖还要被封进佛塑里,不能入土为安,你说,她们的母亲,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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