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

    “你看,多少田庄。”

    顺着何夕所指方向看去,低处庄园尽收眼底。

    高低错落的房屋,金绿相间的田野,横七竖八,阡陌交通,还有上面如同蚂蚁一样渺小的佃农。

    “这些田庄,起初只是何解两家账本上一行行字而已,舅舅曾经指着那些字、那些数告诉我,这里的所有,都是何解两族的产业。”

    何夕绞着手指,脸上却无半点喜色。

    石翎望着身畔的何夕发呆,她的侧脸在天光中显出秀气的轮廓,面颊上一缕散乱的发丝,显得她像水中落花一样易于破碎。

    石翎轻咳一声。

    何夕睫毛一张一合,并没有受他咳嗽的干扰,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我从来没有站在这个地方,站在山顶,这样平静地俯瞰过下面……”

    石翎愣神。

    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爽朗一笑道:“是啊,从这里看过去是多么壮观,先祖留下的基业,想想都会内心激动不已——”

    “不,”何夕却扭头看向他,随手一指,“不是的,比如那一处,连着后山果树的,那是前朝罪臣的家业,听说罚没以后,先皇后生通儿那年才由陛下赏赐给我父亲的。”

    她转身面向石翎:“鹿鸣山上百年,这些土地转手一次又一次,所谓庄子,只不过是换拨人来看,可拥有者却是抄家灭族之祸。我掌管府务以来,每次想到这里都不禁心惊肉跳。”

    石翎其实明白她的意思,也理解她的忧虑。石家从近乎没落到东山再起,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他已经接受了朴实的日子,也接受了更迭起伏实属必然,而他那直爽的个性跟简单的头脑,根本不容许他去像何夕一样思考这起伏更迭中的规律和诀窍。

    “有太子殿下在,何家可永保无虞。”石翎肯定地说。

    天边掠过一只孤鸟,叫声凄哀。

    何夕想到檀奴写给她的那张陈情书,脸上一阵轻微的抽搐。

    有太子在,有那个德行堪忧,还需人一力保全的太子在。

    何夕心里冷笑一声。

    “没有谁能永保无虞的。”

    每每何夕表露她的脆弱跟忧虑时,石翎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宽慰她。

    他心里隐约感觉到她不可承受之重,但是他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宁愿不相问。

    于是他面向山崖的另一面,向崖下指道:“这边山坳里居然也有一处庄子,是何家还是解家的呢?”

    何夕听说,见他指的是鹿鸣山坳处的隐隐几方平田。

    她脸上那种凝重之色更加明显了。

    但还是勉强笑着说道:“是了,两年间多次来这儿,只这里一泓泉可供酿酒之用。后来管理府务忙起来,就不大过来了。”

    石翎指了指一条下山的路:“那去看看吧,你坐一会儿歇歇脚,我也渴了。”他拍拍腰间的空水袋。

    何夕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她望着那条路,好像一点儿也不想靠近。

    “怎么了?”石翎看她双拳攥着裙子。

    但她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去。

    “这里的绿桑叶,许久不曾亲见了。”她若有所思。

    “那便去吧。”石翎单边背着竹篓,一手牵上她,“脚累不累啊,要不,你提着,我来背你?”

    此处庄上明显可以看出,许久无人来查检过——男男女女,神色懒散,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前一棵老树下,叙话斗牌,大白天也不见做事。

    见石翎这样气壮的男子近来,衣着不同此间人,几个男子先后警惕地站起身来。

    及看清他身后女子的面容,他们连忙躬身跑上前问好,而几个妇人则慌乱地把一桌的牌舞到地里,踩上去。

    “郡主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这里也没叫人提前打扫了,恐怕污了郡主娘娘的裙子。”

    一个妇人迎上来问候,神色赧然。

    又看石翎,不认得,但看他佩短刀,又怕。

    “到山上采药,经过此处。”何夕简短说道。

    她从看到她们聚众耍牌开始,脸色就凝滞起来。而此时,她从这几个男女身边走过,无视那尘土中的手牌,径直向庄内走去。

    石翎见状,也大步跟在她身后。

    这处庄子上应当着重桑蚕,三面都是成排的桑树,小小几处房舍,门大开着,里面是缫丝,络丝,整丝的一套套机具,这些机具在解安的宅子里都各有小巧精致的一套,石翎见过,也问过,但那是仿制用来作摆设的,这里面的明显经年使用,是陈旧的色泽。

    “今年煮茧缫丝,比往年早,成品已经供去府上了。”那妇人唯恐何夕怪罪他们无所事事,于是先把话拿出来挡,一面小心翼翼看着这小郡主的脸色,可是何夕应也不应一声,似乎全无所谓,令她一众人摸不着头脑。

    石翎跟着何夕走到一处单独的院落前,这是独立于整座庄子的存在,虽小,却看得出是最好的一排房子,向阳,还有圈起来的小小一方平坝。

    何夕停住脚,久久望住那院门,那背影看上去竟很是落寞。

    “这里还空着吗?”何夕幽幽地问。

    没人接话。

    何夕又问:“里面堆着的那些纱,不是年节时都卖掉了吗?”

    “是是是,”那妇人赶紧接笑道,“京城里卖得俏得很,哄抢的,不到半个月就卖光了,这库房里都空了。”

    又紧着补充道:“卖的钱都依数,一分不少送到府上去了。”

    “我知道,”何夕不耐烦地抓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我是问,这里面库房既然空了,有人搬进去住吗?有恢复从前的布置吗?”

    一年长的男子在旁插嘴道:“一个多月前,不是府上送来几个犯错的下人吗——其中一个哑女就让她暂时住在这儿。”

    “哑女?”何夕从不记得府上有什么哑女,偌大的何府,个人有个人的管属,怎可能平白养一个残废。

    “开门我看看。”

    那个圆墩墩矮墩墩的妇人劝道:“那哑巴坏了半边脸,不好卖,自从住进去,不知道怎么就又疯疯癫癫的,怕她把丝线搅坏了,也不敢派她事做。府上又说等过了时候寻机会再转卖掉,所以锁在这里。脏兮兮的,郡主还是别看了。”

    “开门。”何夕冷漠地瞥了她一眼。

    主人家的话一出,再没有人敢阻拦,他们取钥匙来开了门,石翎不知为什么,觉得何夕都不像何夕了,她同这里的人说话,自带一种凌人的态度,而且看这些人恭顺的样子,似乎习惯了这样的何夕。

    他将竹篓递给躲在后面的一个年轻男子,跟着何夕跨进院子里,院里满是尘土,边角一棵满是枯藤的老树,从根到叶都显露出死意。树下海棠形石桌石凳,满是陈年的雨迹。但从封闭的院墙上灰暗的线条和石凳上沿着雕花生长的苔痕可以看得出来,这院落是整处庄子上最独立整肃的所在,也许之前何夕在这里暂住过。

    何夕走到门口,突然止步,她试探地推了一下虚掩的房门,屋里一串慌乱的脚步声。

    何夕皱着眉头,向想要阻拦她的石翎做了个不许的手势,从门缝里侧身钻进去。

    屋里窗户上糊的纱都破了,透进来的光将屋内每一颗漂浮的尘土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何夕屏住呼吸,她的脚步不由得放得很轻很轻,她轻车熟路绕过那些残留的倾塌的架子,走向屋内。

    避光处,一团黑影蜷缩在那里。

    何夕稍稍靠近,借着光看,长长的蓬乱的头发,发灰的衣裳。那团黑影怯怯地朝何夕仰起脸来,看上去熟悉的很。

    何夕控制不住地再上前一步。

    “疏……疏桐?”何夕不敢置信。

    那小脸尽管脏,却可见秀丽。

    “疏桐!”何夕一歪,几乎要倒到墙上,她一手撑住墙。

    她感觉天旋地转。

    疏桐,疏桐,怎么回事?

    从饥民作乱到现在,疏桐究竟……她不是……寒枝不是说她在……在府上养伤吗?她,她不是被踩伤了,在,在府上养伤吗?

    一瞬间,惶惑在她内心弥漫开……

    她喘了几口气,疏桐,她竟然一次都没确认过疏桐,是啊,寒枝的言行,哥哥的言行,如今回想来都那样古怪,那样明显的古怪,但她连一次怀疑都没有过,甚至,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不够用心,不够在意?不,她本该在意用心,她必须用心的啊……

    “疏桐——”她比那团黑影还要怯懦。

    她突然有些崩溃,尖声喊道:“来人!来人!”

    吓得那妇人以为她有什么不测,竟能一把推开门口堵着的石翎,麻溜地钻进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郡主怎么啦?”

    “她,她,怎么回事,府里送来,怎,怎么说?”何夕语无伦次指着她。

    妇人见她无事,松了口气,怪不好开口地,半天才含混地道:“哎,听说被几个脏东西祸害了,打残废了吧,府里说不是家生的奴婢,平常冒冒失失惯了,就叫卖了算了……”

    是啊,父亲原来表面上置若罔闻,实际上却暗中处置了那日跟着她的所有下人,封了他们的口,再传什么也只不过是石翎与她有些微不合礼之处,而非奴婢们护主不力,让暴民有何无礼之举,也就不会有何流言蜚语了。

    可是,不能对疏桐如此啊,不能是疏桐啊!

    何夕感到胸腔憋闷,似乎有人拿凿子在她的心上敲打。

    可是她这样激动,反而是疏桐看见她还平静一些。

    她蓬乱的头发下头一次露出清醒的情绪,她起身,慢慢朝着何夕靠过来,何夕想要抱她,可是她眼里蓄满一汪泪,躲开了何夕伸出的双臂。

    她将一只手握拳伸向何夕,何夕不明白。

    那拳头舒展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根脏污的五彩丝绳来,疏桐将自己脖子上那根用另一只手拉扯着,却扯不下自己的脖子,硬生生勒出血痕来,她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就像一只困兽一般。

    石翎听清屋里妇人说话,知道无事,便没有进屋去,他一脚蹬在石凳上,一面盯着朝院落的破窗。门却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开了。

    里面走出来面色煞白的何夕,她摇摇晃晃迈出门槛来,一手扶着门框,石翎忙去扶她。

    眼看她一把攥住胸前的衣裳,似乎要呕出些什么。

    “罪孽啊。”

    何夕说完,喷出一口鲜血来,倒在了石翎的怀中,如同一只失风的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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