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是醒转过来,可是舌头还没有,脑子更没有,她知道自己想问话,但是话到嘴边立刻就卡住了,等到寒枝瞪着她瞪了好一会儿,她才记起来原来是想问什么时辰。

    “未时三刻了,姑娘。”寒枝满眼疼爱地说。

    何夕看到她脸上那种怕摔怕碰的神色,咕哝一声。

    她知道,自己这样反反复复地病,让周遭所有人都觉得她金贵得很,近来连厨房里的人都开始学着用最轻柔的声音回她的话,生怕气息大一点儿再把郡主给吹倒了。

    她不喜欢这些人悯恤的眼神,也不喜欢自己没完没了的咳嗽,整夜整夜的噩梦,可是近来,身体的确不听使唤。

    何夕抬手,寒枝忙不迭给她垫上一只小小软枕在肘下,她便撑着边几坐起来。

    冷不丁地瞥见边几上自己的方子,她一哆嗦。

    原本都忘记了,所有的麻烦事。可是一看见那些凄美的药材名字,她又全想起来。

    檀奴的口,疏桐的眼,杨逍的手,司马道的脸,那些被高热烧尽的东西,现在一股脑儿地全钻进她空荡荡的脑袋里。

    “寒枝,寒枝。”她声音哑的,一着急就更哑了。

    寒枝不知道她怎么就着急起来,原本去另一边的桌案上为她端药的,吓得慌里忙张地把茶盘往正屋条案上一撂,疾跑过来,喊道:“怎么了姑娘?怎么了?”

    然后她就看见何夕攥着胸口,指着边几上那两张纸。

    寒枝明白过来,吐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姑娘欸。”

    等缓过气,她仍旧掉头回去,从茶盘上端了药进来,药都给泼了小半,沿着碗沿淌下的药汁留着的温湿的痕迹,让她手指有些许打滑,寒枝只得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指扣得更紧:“先时夫人出城来看姑娘,发现了姑娘拟的药方,还着公子去请了南宫大夫来。不过,姑娘放心,奴婢在一旁瞧了,夫人和石凉大夫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不用担心。”

    寒枝坐到她身边,想要喂她,不过何夕并不想马上喝这苦东西,一手就挡开了。

    “姑娘。”寒枝想起解蕴的嘱托——夫人是医女,她说姑娘的病切记不可劳心劳力,那就是一定得依嘱照办,但何夕的脾气她怎么可能劝得住呢?

    寒枝只好把药暂时放到一边,让何夕尽量多靠在自己身上,比那张边几要软和得多。她一面用尽可能多的被子来围住她的前胸后背,一面用手指轻轻梳理她的头发。

    “不过,姑娘,我记得你写这张方子,熬了好几个大夜,晚上咳嗽也不及时休息……我知道你常跟我说,我们做下人的凡事还是少知道为妙,但我还是想问姑娘,究竟为什么要给太子殿下准备这张方子啊?”

    为什么。因为她心有怀疑,她怀疑自己亲近的人背叛自己,或者说,因着檀奴的证实,这都不能再算怀疑了,她只是不愿意相信那些乱糟糟的事,根源上是因为自己的安排。

    何夕无力地把脑袋搭在寒枝肩胛之间,她看着自己亲笔写下的一串串密密麻麻的药名,看了半晌,把脸埋进寒枝的胸脯,小声地咳嗽起来。

    寒枝带笑抱着她的头:“姑娘不知道,连夫人都说我嘴严呢。”她以为她不愿说是怕自己走漏消息。

    何夕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捏捏眉心。

    “寒枝,”何夕瓮声瓮气地问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

    “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情?”她的肩膀抽动着。

    她一定是做错了很多事情,她一厢情愿地把杨逍卷进来,一心以为她是个追求浮华的人,也许,也许人家根本就不喜欢太子……如果她当初不自作主张,不举荐她的话,是不是这一切都可以避免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为人人皆可以做她手中棋子的?她这样习惯性地俯视众生的模样,真的有些悲凉啊。

    “姑娘在说些什么啊?”寒枝拧眉“啧”了一声。

    “太子身上,有中毒之象。这方子我想了很久,难就难在,太子之症已不能不用药,却又不能随意给储君用药。”

    她此言一出,寒枝吓了一跳,她忙低头查看何夕,何夕的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但她盯着,寒枝可以感觉到她在拼命压制自己的呼吸变得紊乱。

    “这些天我让人留意,果真京中已有谣言,说太子蓄男宠,败风纪,还翻出之前三空寺的案子,”被子攥一角在她虎口处,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这被角上来回不停地摩挲,“檀奴指认,太子身边的良娣,是下毒之人。我一直想一直想,始终没有想通——”

    她思绪乱得很。

    寒枝看着她眼孔不受控制地收缩,脸也越加灰暗,她接着她戛然而止的话音道:“姑娘也不能全信檀奴啊,良娣怎么会给太子下毒呢?”

    “还能是谁呢?”何夕冷笑一声,她又舔了舔嘴唇,她这样频繁地舔嘴唇让她的不安显而易见,“毒药,向来被认为是女子和小人的把戏,譬如石翎那样的人,是决不齿于用毒药了结别人性命的。”

    说到这里,她好像突然意识到更深层的东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心也仿佛马上要跳出来似的,她不顾嗓子的喑哑,急冲冲地推下去:“檀奴他不知道太子身中何毒,他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他更没有任何的动机下毒。但是他告诉我,杨逍在偷偷引诱太子服食红丹,凡是亲近太子之人,不可能不知道太子本就染有五石散的药瘾,再加之红丹催发,长此以往,极伤骨殖与脏器。”她隐隐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是良娣也并不懂这些,姑娘怎么就笃定是她?”

    “司马适。”何夕得重重吸一口气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再度晕厥,但她的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

    “四……四皇子?”寒枝彻底乱了。

    怪不得,只是不知道他二人究竟到了何种程度?若是发乎情止乎礼,那这一切都还有回环的余地;若他二人——想到另一种可能,何夕出离的愤怒,愤怒到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别这样,”寒枝拍着她,安慰她,“杨良娣不可能不怕死,皇子也总不至于染指兄弟妻妾,更何况宫里那么多双眼睛——”

    何夕面上阴云密布,她也不愿相信,可是司马适那个人,何夕清楚,他做得出来。

    石翎突然进门,一边揩汗,一边要水喝。

    寒枝惊了一跳,扭身看他,一下子露出何夕白乎乎半边肩膀,她是并没有穿好衣裳的。

    在场三人都怔住了。

    石翎咳嗽着,连退几步退到正堂里。

    何夕指了指一旁的药碗,自己把自己用被子裹严实。

    她头疼得厉害,凉药喝进口中,直想吐出来,就像一颗冰冷的长钉直直插入喉咙里,把整个身体钻了个穿。

    “去把窗子开开。”她跟寒枝吩咐道。

    何夕放了药碗,却注意到石翎来回走动却不怎么顺当的样子,问他:“你腿是怎么回事?”

    石翎似是自嘲,苦笑了一下,不说话。

    倒是寒枝反应快,笑道:“姑娘不记得了,小将军这是背着你跑回来,崴到脚了呀。”

    石翎脸红得比寒枝的话还要快。

    何夕反而神色不变。

    寒枝其实说得不对,她记得趴在石翎背上的感觉,她记得看到山中一团一团像夜雾一样的树丛,她记得地上婆娑的影子,记得浓重的草木气息,还有石翎格外宽厚的背,以及她的嘴唇印在他后颈上所感到的温凉的触感。这些记忆随着石翎大步走进,一下子闯进何夕心间,她才故意把一碗药全倒进嘴里。

    不过她不记得他跛了脚,兴许她后来彻底昏过去了。

    她身体往后靠了靠,用温和淡然的语调说话:“我还要谢你,让人把疏桐接回来。”

    “这有什么好谢的。”

    她笑笑,直言道:“好,我不谢你,但我替疏桐谢你。”

    “你对待这些下人是太好了,不过,阿爹从前也叫我们爱民如子,爱兵如子,想来都是一样的道理。”

    她闻言,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你去架子上拿一下我在那儿放的东西。”

    石翎听话地走去身后那间,书架上一只显眼的锦盒,打开着,内里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羽毛,这块玉石做成的羽毛长长的,根部穿了孔,装饰着很精致的丝线。

    石翎咧嘴一笑。

    听见何夕在后面柔声道:“这下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吧。”

    “我哪里生过气了。”

    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

    寒枝一开窗。

    盒子边那一叠被何夕收归得整整齐齐的信纸,给迅速吹进的风扫落到地,一张一张都显露出来,散在地面成一把巨大的折扇的形状,石翎有些吃惊,他蹲下去捡。

    一行行的字映入眼帘。

    “枝白巷的桂花都开了吗?清田途中看到了几树金桂,色泽贵美,而私心以为不若枝白巷中那些银桂美好……我记得你说桂花的气味常常熏得你头疼,那么就不要开大窗了吧。”

    “你送我的那只象牙盒子,前日被稚水摔坏了一角,很是可惜。现在装我的习字纸,缺一角总是倾倒……若有闲暇,再帮我做一个吧。”

    “秦,雍,凉三州,地土燥热,天干少雨,绝不利于作物,而玉帛珍器奇多,此行西来每每见前朝遗存……他物难寄,思前想后,拣黄玉一盒,可供病中把玩雕镂,消磨时光,春寒料峭,万望珍重。”

    “雍州很久不下雨了,但从昨日开始突然暴雨,今日也没有要停的迹象,河堤冲毁了,要修复得用很多劳力,兵士们的日常训练也要耽搁了……民田冲毁也相当难办,这几日实在难以入睡。”

    “……今晨庭院里进了一条绝大的蛇,但我睡不好,及早发现了——南风很喜欢他的新腰带。”

新书推荐: 花间令之上官芷重生 重*******万 风铃木偶 鲶*******说 第四者 血冤录 晨夕 少女的镰刀 成为大佬从作死开始[怪谈] 当龙傲天遇上泥石流玛丽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