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推车板上的阮一独,望向天幕中央那轮巨大的圆月,随着板车晃悠悠动着,枯骨一样伸向天际的数不清的枝杈令人脊寒,而那光芒所向,圆月也沧桑不少,上面一片灰蒙蒙的印迹,似乎生来带有不详胎记的卑弱之人的神色。

    他摸了摸大腿,在裤子里面,伤口处已经有了结痂的迹象。

    上马仍是不可能的。他不得不接受必须搭乘牛车这样的现实。

    两个月前,阮一独请旨北上,雄心赳赳想要加入大哥麾下,没想到到了上党,马连草料都没嚼上几口,石翦就大笔一挥把他派去治下的长子县作县尉去了。

    阮一独奔着兄弟齐心而来,显然是不愿意刚来就走的,于是他上郡署去找石翦,想要留在他身边,随便做个佐僚也好。却意外发现,短短半年不到,三十出头的石翦两鬓就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这些半道而白的头发,发根上还是漆黑的,每一根头发都像一个石翦,而真正的石翦哪怕夜入三漏都还精神奕奕地挑灯看图,盯着上党的东南西北、沟壑纵横,他被油灯的光亮照得脸中纤毫毕现,紧皱的眉头,谨慎的眼角,兜回的方下巴,微微豁开的嘴唇,在幽黄的光里这些全都涌现出来,凑成一个老练而忧虑的石翦。

    “你不想去长子县?”石翦慢吞吞地问他,眼皮抬了一下又耷拉下去,阮一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气。

    “大哥。”他当然不想去了,一路北来,他早都经过了所谓的长子县,现在难道又要他回去不成?

    “你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正是个实干的机会。”石翦提起手指敲敲地图上长子县之所在。

    阮一独以为在上党自也有实干的机会,不需去得那么远,他默不作声地盘起腿,等石翦改变主意。

    然后石翦就不说话了。

    两个人好像用沉默彼此硬碰硬,都企图叫对方屈服。

    还是石翦的一个会看眼色的僚属走进来,两眼珠转了又转,才走到石翦身边,向他低语。

    石翦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捶拳把偌大的地图砸得皱不可言。

    阮一独感觉眉头也被他催得不由自主紧皱起来。

    “怎么回事……”

    石翦好像这才想起他的存在,朝着僚属挥挥手。

    油灯里面微微几声炸响,一阵浑烟飘进石翦的鼻子,他略咳嗽几下,把桌案上弄乱的地图一片片地抹平:“长子县尉官虽小,却贴合你的秉性,你之前在宫城戍卫的经验也能用得上,是锻炼能力的好位子,你的直属上司郑歆,是与解安交好的七友里郑集的侄儿,有他在,你既可事事寻他指点,万一忙中有错,他也能罩下,不必给你做官的经历上添太大的败笔。”

    阮一独却问他:“你刚才愁眉苦脸,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孩子,根本没听他讲的利害关系……

    “你还是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吧,我写给郑歆的信也已经着人送过去了。”

    石翦拍了一下盘曲着的膝盖头子,“别的事,你不要管。”

    “我这次来,阿翎其实也很想跟过来,要不是何夕阻拦,他就该跟我一起来了。”阮一独挪转身体。

    石翦终于露出不自在的神情来,他望向阮一独,犹疑地问了一句:“阿翎,跟那个何家小郡主都还好吧?”

    “这半年状况频发,何夕身体坏了些,石翎终日悬心,一步也不愿离。”阮一独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一下,“其实大哥你说得没错,何家的这一个,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她就算往下落一点儿,那也是落不到底的。”

    石翦轻压眼睑,露出与他那张脸毫不相合的丝丝讥讽。

    “舅母也会骑马吗?”

    那个女子让人分不清真情假意的言谈举止,分明是承自她那同样虚情假意的舅舅,她显示出的过分惊讶,让石翦不得不更联想到解安待长姐的种种。她何止会骑马,十八般武艺,她是长姐,就算不精通,也一一都谙熟于心啊。可惜,栩栩曾经的鲜妍明媚,谁也见不到了。

    石翦思亲的时候,想到的最多还是长姐。她神采奕奕的样子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是他幼时对于一切美的标杆。所以,哪怕他再不承认,第一次见到策马疾奔的何夕,他甚至以为她的马术一定师承长姐。可是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也更让他耿耿于怀。

    解安若不接受他家败落,若不欣赏他家风气,石翦样样都能理解,他只需放过姐姐就好。可正是这个名扬天下的男子把姐姐接进家门,却选择忽视她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子的任何存在,而把所有的期待用于塑造一个也许是他所谓理想的女子,姐姐这一生,真的值得吗?她究竟算是什么?

    “……无论如何,好歹阿翎那里有人照料管束,他也如愿以偿,也很好了。”石翦并没有说出什么讽刺的话,“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你去了长子县后,如果北面有战事,你务必关注西面,如有异动,你一定抓紧回京面圣,只往南走,不要北来,知道吗?”

    石翦预想的当然很好,可是事情却完全没有照着他替他作的打算那样发展。事实上是,阮一独刚一到长子县,和郑歆打了个照面,他就告诉他,西河郡镇守的解尚将军领兵北上,企图趁北赵内乱,收回之前败战所失之地,石翦在他多番催促下,不得不出兵作为东援。

    阮一独立即想到那个僚属的低头私语,原来就在他星夜兼程往长子县赶的途中,石翦就已经点兵出发了。

    可是郑歆告诉他,北赵内乱这个讯息根本就是假的,石翦中道闻之,想要撤军,却也不得不考虑解尚可能孤立无援的处境,于是传示境内,也传递消息来,再嘱咐一遍,让阮一独好好留在长子县,不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能擅自离岗北去。

    “只往南走,不要北来。”石翦的话一颗颗跳在他心脏上。

    他心急如焚,向郑歆要了并州地图来看。

    郑歆并不太懂军事,但他早听说过北赵军队上回交战时,一日推进百里,克城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尤其年中,石伯都将军之死更是令人扼腕,也让北面数州郡县的长官焦虑是不是趁着还能跑赶紧跑,要是像幽州冀州一些慢脚虫一样,被北赵军队捉住了,那便不仅是失去自由那样简单,听说北赵军中以杀人为乐,尤其爱杀中原汉人……

    而阮一独这边,却是耳边回荡着一句话。

    “有的时候,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石翎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阮一独一直都为他维护未婚妻子的做法嗤笑不已,在石翎的眼睛里,何夕才不是什么虚情假意,她只是过于在乎别人的情绪,不忍让对方难过痛苦;何夕也从不愿做阴人损人之事,就算做了,也一定是有苦衷的……也许正是因为石翎日渐严重的沉溺,他再也受不了了,他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强力爱笑的弟弟被一个女子牵动心神。

    今夜,他却突然一下子对石翎这句话有了新的感悟。换一个角度想的话——

    阮一独撑着桌案沉思,郑歆则眯着眼睛思量,若有万一从哪条路撤会比较快。

    二人对立良久,终于听阮一独一拍桌面,把那案震得山响。

    “怎——怎么了?”郑歆还以为自己的胆怯被他看破,那就又是罪又丢人了,他吓得一哆嗦。

    “为什么北赵内乱的消息,我大哥没听见,是先传到解尚那里?”阮一独自问,“因为解尚为人轻率,贪功冒进,拓跋野与他打过照面是知道的,他料到他一听到消息就会北上,从而使西河郡空虚,而西河郡空虚,必然不能很好地扼住前秦的咽喉……所以,所以大哥会要我密切留意西方,若是,若前秦为北赵借道,或是直接背盟弃约,西河郡剩下的兵力根本就抵挡不住这支奇兵,到时候西河郡若失,只需半月异族便可打到小平津关下了!”

    他像连珠炮一样吐了许多,郑歆没听懂全部,但什么“抵挡不了”,什么“只需半月”却炸得他头皮发麻,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了,只想赶紧回府收拾细软南遁,再也不要留在这里等死了。

    阮一独顾不上郑歆的任何想法,他只记得石翦的叮嘱,于是他夜以继日往西,他没有想过消息的滞留是多么可怕,他还没进西河郡的郡界,就撞上了被前秦军队袭击而一举溃散的兵士。这些人好像被一场仗就轻易打怕了,当阮一独骑马穿过芦苇丛之时,他的马蹄声惊掉了一个士卒的饭盆,“咣啷”一声,接着一个士兵喊叫道:“前秦蛮子兵追上来了!”一时间,举着刀剑乱砍的,拎起长矛乱刺的,抱着脑袋鼠窜的,几乎就在阮一独面前上演了“风声鹤唳”的一幕。

    摸到腿上的伤疤,阮一独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他这生平第一次被人所伤,连马都骑不了,却是因为这一群没用的东西。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阮一独没办法不想到解尚那颗又白又圆的脑袋。

    解尚被杀了,他居然被杀了。他这就要将这奇诡的战情告知京师。

    他从刹住的板车上跳下来,天空已经有些要亮的迹象,就如眼睛里蒙着的那层泛着幽光的半鱼肚白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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