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

    男儿泪目,何夕并不少见,但像大伯这样年逾五十,穿甲坐在家门口嚎啕的,却是头一回。

    哪管荀氏夫人来回思量,终于忍不住地上前劝慰,何肴却根本听不进去,只顾大哭。寸草不生的脸让他的鼻涕眼泪无处滞留,统统落下地去,若非他卸了盔,露出花白的两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长辈号哭失态,何夕本应该回避的,可她不轻易来这边的院子,既然见了,也总不好扭头就走,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候荀氏伯母。

    荀氏倒只是礼貌性地含着泪光,一看见何夕来了,丢下何肴,过来让她帮忙相劝。

    “夕儿的脚是怎么了?”荀氏靠近,惊觉她的一瘸一拐。

    何夕并不想引人多想,含混地答道:“下马车时候崴的,果然今日不吉利,我也不该出门的。”

    荀氏关切道:“看起来还挺严重的——”相比较屋内,她倒是表现得更关心她这点儿小伤。

    “母亲在里面吗?”何夕只想进内室去。

    “嗯,在里面,南宫大夫也在。”

    “我想先进去看看哥哥。”何夕拍拍荀氏的手背就想走。

    荀氏却拉住她不放,示意身后颓唐狼狈的何肴。

    何夕瞥去一眼,淡淡地说:“伯父如此实不必劝,但里面倘真严重,还需伯母打起精神调度下人,做准备的好。”

    见如此说,荀氏神色暧昧,但何夕锋利的瞥视并不漏过她,她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子并非寻常十五六岁无邪者,勉强收敛,点点头。

    进屋来,里面落针闻声,是一顶一的安静。可人并不少,进出的人几乎全是何夕的熟面孔,尽皆由她从生尘堂和自己院中出人。虽然她分派迅速,可实际上并不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何济出事,还是她在出宫半途,遇上了父亲的人问知的。

    解蕴从里间出来,正抹眼泪,见何夕想进去,先拦住她,轻声道:“你师叔在里面呢,就不要进去了。”

    何夕抬起眼皮,浅嗯了一声,却仍旧掀起竹帘往里面看觑,南宫跪在地上,正反复斟酌用药,何济则被放置在一张铺了鹅毛软褥的藤编榻上,依旧人事不省,身上无有衣料,只在伤处敷有凉药,覆着薄薄一层米纱。

    何夕松了手,微微侧头,目光寒冷如冰。

    解蕴牵着她到一旁坐下,低声问:“你父亲把他送出来,只传话让你师叔来救,究竟为什么,不就近送去太医院救治呢?”

    “阿娘,哥哥换下来的衣服在哪里?”何夕却问。

    “衣服?”

    解蕴吃了一惊,忙转身去里面。

    何夕不愿让她看出自己受伤,赶紧趁此间隙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那条受伤的大腿能尽可能舒服一点儿地搭在坐具上。

    不一会儿,解蕴就抱着一大团烧得七零八落的衣裳出来,交在何夕手里:“送来的时候,这衣裳已经脱下来了……”

    何夕把剩下的礼服摊在膝盖上,转着边地细看——这种主祭的礼服最是繁重,里三层,外三层,现已烧得不成样子,就连装饰的禽鸟羽毛都尽数毁灭,看不出原本华贵庄重的样子了。

    她转到前襟处,皱起眉头:“腰带呢?”

    解蕴正敦促两个伙计速速去店中再找地榆与寒水石,忽听何夕问她,凑近听她再问一遍,于是解蕴摇摇头道:“没有见什么腰带——是你父亲着人送出来的,有没有差错,人在外面,你去问问吧。”

    何夕却并未动身,而是把衣服提起来,贴在鼻子上仔仔细细地嗅闻,这衣料上有一种极淡的香气,掺杂着微微的清苦的气味。

    但贵族服饰皆用熏香,这香气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怎么了?”解蕴见她这样,心里也起了疑,索性坐到她旁边,“你发现什么了吗?”

    “这件衣服我早上并没见哥哥穿,是进了宫才送到他手上的。”何夕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在残留的金线经纬上缓慢地揉搓,“按理说,大典并未开始,就连太子殿下这个主祭人都没到,若无宫中侍者催促,哥哥不会在百忙中先换上这么不便利的一套衣裳。”

    看着女儿不厌其烦地揉搓着布料,眉宇之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寒气,解蕴是又担心她的身体,又暗自觉得她言语有理,末了,只忧郁地应道:“你父亲留在宫里,怕就是在查这个了。”

    何夕向屋外投去失落的一瞥,连父亲都心有怀疑,伯父身为司隶校尉,职务如此便利,却什么也不做,在屋外垂涕如女儿样,当年祖父让他去尚公主,怕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这颗愚钝的脑袋吧……

    在她反复搓捻绣线之后,何夕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她抬头四顾,向着一个端铜盆路过的丫鬟道:“来,你把水端过来。”

    何夕从身侧花瓶底下取了剪子,把衣裳上一块没被烧掉的图纹绞下来,然后她拎着它,全部浸入铜盆里,她一边做这种事,一边问她母亲:“那南宫师叔刚刚看了,是怎么说?”

    “我听来人说,当时因为有虞家郎君在,拼着他自己来救,好歹现在来看是未伤及脏腑,也没有太大的创面,只要——”

    “谁?”何夕眼睛炯炯发亮。

    “什么谁?”解蕴怔了。

    “母亲刚刚说,谁在现场?”

    “哦,虞家那个孩子啊,你这就不记得了?”

    “他什么时候回京的?”何夕一下子竟有些慌乱起来,她看看手里破碎的衣裳,又看看竹帘下不断进出的人脸。

    “大概就在这几日吧……”

    她看着浸泡在热水中的那块织物的周边,终于缓缓渗出了不溶于热水的浅浅黄色液体,就像一盆热汤里漂起的油花。

    何夕深吸一口气。

    母亲的疑惑她现在根本就顾不得。真真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情绪,就不得不赶紧整捋自己的思绪了。

    表面上看,中元祭礼前的这次意外,不过是燃烧纸烛、迸溅火星而造成的,可是祭典未曾开始,何需明火?又怎么恰巧迸溅到何济的衣服上?此其疑一。既是迸溅,衣裾起火,却一下累及全身,快得连衣裳都来不及脱,人就痛昏过去了,此其疑二。此衣腰带脱失,织物也似乎在蓖麻油中浸泡过、晾晒过,若果如此,这都不仅是疑,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证,可以证明哥哥为人算计了。

    那么人证呢?

    那个人回来了。他回来,她竟懵然不知。今日这样扑朔迷离的局面,太子殿下与群臣皆不在,他竟然在场。他救了哥哥——她想起他们素日相交,于公于私,他应该都是会救何济的。那么他有看到什么吗?他究竟会是人证,还是……

    她忍不住翻过去想,何济最近查的是盐务,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还向她提过什么重大进展,只因她身体欠佳并没有太留心,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

    这一切与那个人会有关系吗?

    那条失落的腰带,会是他拿走的吗?

    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这样想。

    不会,不会的。

    何夕暗自恼怒,捏着手里剩下的布料,狠狠掷在地上。

    “怎么了?”解蕴一下子站起来。

    何夕没有跟母亲解释什么,而是疾步向外走去,走到仍在抽抽嗒嗒的何肴跟前,荀氏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忍痛蹲下身,与他平视。

    饶是何肴这样,见侄女用衣袖给自己擦眼泪鼻涕,也知道不好意思,他往后面靠过去,闷声问:“里面怎样?”

    “大伯,哥哥是你唯一的儿子,”何夕眼中竟有威严之色,好像她不是在跟自己的长辈讲话,而是在训导晚生一样,“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哥哥入国子监一事,当年除了我向先皇后进过言,伯父你也跟陛下腆脸提过。其实你也是很在意哥哥功名的,对不对?”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人人都说,何氏出情种,我既看到父母深情,就不能不以为人们所言不虚。伯父对哥哥死去的阿娘,前朝的金乡公主,也暗怀过追念吧。”

    何肴傻傻地坐在地上。

    她吐出一口气:“就如此告诉伯父吧,哥哥此次不可能是意外,我现已有物证,只待父亲在宫内堵查人证而已。”

    “什么物证?难道这世上还有人敢在宫里面动手,置人于死地不成?”何肴听了激动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浑身甲胄也“咔咔”响,关节骨头也“嘎嘣”响,越发显得他迟钝愚蠢。

    何夕仍旧半跪半蹲,这样一来,她更远远低于已经站起来的何肴,伯父的咆哮如同半天的响雷一样,在她头顶一个个炸开,何夕无语地闭上眼睛,又情不自禁在眼前出现最后见到的杨逍臃肿的身体,也是讽刺,伯父连信都不敢信的事情,偏偏她今日才刚做了呢。

    但她并不愿纠结于此,只是定定地继续说下去:“陛下龙体欠安,我轻易见不到,所以我希望伯父出面,质疑此次事故,再引我向陛下一一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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