岌岌

    太康五年,八月中,北赵掠并州,驱入虏杀;同月,前秦背盟,自西河郡入,侵西河、乐平、上党,两军势气盛极,不日克一城,沿途射杀鸽鸦,封锁消息。因而败报抵至京师之日,赵、秦异族已杀至长子县,逼近黄河。

    皇帝一闻战情,再度惊病,虽然难于理事,好歹强撑着确定了皇族的南渡,为防民心丧乱,此事密极,只等诸多皇室成员、世家臣子分批撤离,再由剩余京军护送百姓南迁。

    因此,当何夕从康乐公主府居出来,知道留守的都护将军解朗已经数天不见踪影时,可想而知她的心情是怎样的了。

    她从巷子里出来,帷帽捏在手里,因而她满面的愁容尽皆暴露在人们眼前,好在街上人实在是太多,也太忙了,没有谁去注意一个形单影只的姑娘。

    铜驼街热闹不减,不过这热闹里掺杂了更多平日见不到的东西——由于北面黄河畔的两处关城即将御敌,需要更多的劳力去加固城墙、挖沟布阱,也需要工匠锻造刀剑长矛和成千上万的箭矢,于是上嵩山、邙山、鹿鸣山里砍木头的劳力也急缺,街道上便处处可见疾言厉色的吏役,攥着一卷征人告示,呼和着这一家一户该出多少人来。

    城中绕着圈子打算买点儿便宜菜蔬的妇女也多,眼见打仗要打到自家门口,城郊各处庄子紧着把果子菜蔬,甭管熟了没熟先摘下来运进城里,官中要囤粮,收去一部分,剩下的都希望卖掉换一些值钱的东西随身带着。

    刚开始,八月中旬时,像果蔬一类不能长久存放的货品,因为数量一下子暴增而卖的是贱价钱,到后来,米、面、肉、菜,凡是跟每日用度有关的,价格全都一夜之间飞涨上去。

    庄上养的猪牛羊之类,也都慢慢变成盐浸的肉,天气又热,城里人吃了那些咸得牙颤的肉菜,心里烦闷之气更加散不出去了。

    何夕渐渐汇入那些寻菜妇人之中。她这才从康乐告诉她的话里抽回神思,开始环顾周围这些人。

    虽则不少高门已经举家悄悄遁走,京城里富户多少还不知道消息,这些非官户的家眷从衣衫首饰上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这些多多少少与经商行当相关的妇人也许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街道上越来越少的世族车驾,因此她们不避眼光,由丫鬟们搀着四下探看,也向街上官人打扮的男子行些银钱探听。

    瞒不了多久了,何夕心下暗想,好在昨夜已把母亲送出城去,她也再无后顾之忧。就算城里乱起来,好歹她还留着人,还有何肴、阮一独、解朗,再不济还有石翎,只是,也不知道小平津关那边究竟怎样了。

    她想起何胥临走时跟她说的陛下的意思,心里像垂了一块要倒不倒的大石头——司马彦在她心里一向是强干之人,却在这样关键时候丢下这个烂摊子。他说各郡来援后,石翎不必死守关隘,退到更坚固的城池再战未为不可,可是到底也没有明发旨意,就是说一切只在许与不许之间,难说得很。

    对了,还有解朗,这个该死的解朗……

    她烦恼地用帷帽圈子在大腿上一拍,往家的方向走,却听得背后一声:“郡主?”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身边一小圈的妇人都听见,何夕扭过头,看见是崔家两兄弟笑吟吟的脸,还有侧身看她的三三两两的人,这时候再要戴帷帽已经是来不及了。她只好抿嘴苦笑,坦然接受舅舅的这两个修书论道朋友的招呼。

    “嗐呀,还真是——”崔度被大哥崔峻捂了嘴,他们走来拉着何夕,夹他两人肩膀中间,“你怎么一个人也不带?上哪儿去的?”

    “去康乐府上看看,你们两个怎么都还在城里?”何夕其实知道崔家跟解家走得最近,崔家兄弟俩都是解安拥趸,也都跟解朗交情匪浅,她要想找着解朗,这两个人怕就是最好的引子了。

    一听见康乐公主的名号,崔度崔峻二人脸上表情都大不自然:“怎么?公主殿下还没动身吗?”

    何夕联想到刚才康乐抱怨她腰痛,她心里更气,难道妻子初次有孕,解朗这个做丈夫的却漠不关心,还夜不归宿,是一个驸马该有的行为?解尚兵败尚未论责,这是皇家南去了,没人顾得上,若是司马彦听康乐说一嘴,他解朗还要脑袋不要?

    “她怕是不方便,我找将军拨一队得力的人送她走。”

    何夕稍稍走快一步,从两兄弟的胁制下脱身出来,京城衣料香料这些非必需的玩意儿是越来越贵了,怎么这两人还是褒衣博带、香气飘飘?甚至把枝白巷飘来的熏人脑袋的桂花味儿都盖了过去。

    “你这么去署里也是找不到的,来吧。”崔峻牵了一下何夕手里的帷帽,“来,你戴上这个,我俩带你找他去。”

    何夕当然是料想不到来这里找解朗的。

    她以为约素馆这种地方常与达官贵人交接,最是消息灵通,此时该关了门收拾细软,带着美人儿跑路才对,没想到生意竟这般火爆,她不仅在这儿看到醉卧美人堆的解朗,还有他身畔带笑的郑基——郑基见一女子打扮的人闯进这里,眼睛滴溜溜在崔家两兄弟身上一转,大概已猜着这立着的蒙面女子是哪个,露出更恭敬的笑,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见崔度大声招呼:“卢育!唉呀呀你终于也肯来了呀!”

    她被一只旋转的纱袖撩起帷帽一角,她闻到扑进来的各路香气,都是女人的味道,或者说,这里面男人和女人味道交融在一起,早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听说你趁这机会收了不少好茶叶呀,怎么?这东西不跟哥儿几个分享说不过去呀!”

    何夕隔着落下去的纱,看见鉴茶大师卢育被崔度搂在怀里,正面带痛苦地饮一杯酒,而崔峻见何夕久久伫立,自觉已尽引见之责,也懒得再继续站在她旁边看乐子,便离开她,加入乐声之中,跟纤腰长袖的女子舞在一起。

    何夕本能嫌恶地退了一步,她长久地呆在解安身边,这样场面不是没有见过,她不是为饮酒嬉戏本身而表以厌恶,是在这种时候,她想到没什么消息的前线,没什么消息的石翎,心里面就越发对这些熟知的男子的放纵而生气。

    她走上前去,提起案上一壶酒,往解朗脑袋上一浇,正顺着他后颈窝儿流进去,凉得他一哆嗦,怒斥道:“哪个不长眼的?哪个?!”

    解朗歪歪扭扭站起来,朝背后一转过来,上半身兜了好大半圈儿,他的脸险些擦着何夕的面纱而过,他居然就把何夕的帷帽一把打偏,吓得郑基马上跳起来,连忙来拦阻他。

    何夕干脆把帷帽一摘,她的发髻被刚才解朗挥散,这么一摘,发簪彻底松脱,她全头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

    解朗被郑基抱着上半身,不得自在,虚着眼睛盯着她脸看,脸红红地“哦”了一声,然后他猛地把郑基一甩,挣脱出来,约素馆的乐声稀稀拉拉停下来,看解朗把散着头发的郡主一把抱到怀里,旖旎地笑道:“妹妹怎么来了?”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郑基差点儿被摔在地上,也赶紧挣扎起来,满面惶恐地要把解朗扯开,众目睽睽下,何夕被青丝半掩的脸堆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眼看着解朗痴痴缠缠的模样,看他被几个朋友拉开,跌坐在地上,她又看了一圈围观的人,心里那股荒谬的感觉蒸腾而起。

    靠这些人?

    她想要紧急呼吸几口,却只是吸进了浑浊的脂粉气。

    靠这些人,这城能守住才是怪了……

    只是,他们如此轻慢,难道未曾读过史书里那些败亡之城里的困民是怎么样的下场吗?这里除却舞伎歌女,哪一个不是自诩腹中千卷的雅士,难道不曾想过退路?要么逃,要么守,怎能一事不做,饱食终日,难道都以为把责任丢向两处关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她悄悄从腰侧滑出手,径直走向又已放松下来,快忘记她存在的解朗,她抿着嘴半蹲到他左后侧。

    “噔”的一声。

    她手起手落。

    寒光插进解朗模杯的虎口里。

    解朗吓得叫一声,众人忙看时,他手心里赫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尖儿没入几案之内,何夕的两根手指摁在刀柄上,跟着匕首的颤劲儿微微动,而解朗的那只杯子,还悠悠地在桌上打转儿呢。

    “你,你干什么!”解朗大叫,缩回手去,乜着眼检看自己的手掌。

    旁边崔家兄弟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郑基还讪讪地拍着卢育的后背,他被刚刚的一切吓得呛了酒,没完没了地咳嗽。

    何夕定定地看住他,没在意他的咋呼,半晌,她才凑到他耳边:“你再敢正事不干,我就让伯父调你去守小平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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