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喟然伤心

    那小孩儿一点儿都不好看,盘坐在土地上,姿势奇怪得很,两手插在蜷曲撑起的两腿之间,手像鸡爪子似的,手臂与腿也瘦得吓人,肉皮贴着骨头,关节像削出来的荸荠一样疙疙瘩瘩。

    何夕心里面酸哒哒的,她从旁边横搁着的一卷儿烂篾席里抽了长长两根竹片,在手里面来回扭编,眼睛却盯着阮一独在前面一拐一拐地踱步,何夕确信他走起来肯定是不痛了,但这一个多月已经瘸成了习惯,要改,怕是轻易改不了了。

    前面那对老夫妻还在跪着求。

    何夕皱了眉,她一遍又一遍在脑中回数城北的庄子,想要把这当道的一家背后的主人回忆起来,但她终究是东面南面走得勤,这边的庄园,她见过的,见过她的,都少得多了。

    庄头自顾自收齐了东西,清点完毕吆喝人运走。他在门口忙活半天,看也不看那两人,直到他注意到何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门槛上坐着,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他——即使不走近,何夕身上的衣料也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能穿得起的——那庄头稍许有些警惕了,走过来。

    阮一独被他走近的动作惊醒神,他也走过来。

    何夕定睛一看,嘿,不瘸了!她正想拿这事讲给阮一独听,笑话他,却发现庄头已经靠自己很近,正俯身打量她。

    “干什么?”阮一独从后面拨开他,一掌就推得他一个趔趄。

    刚才站在矮墙后边,庄头没看见阮一独,蓦地又出来这么高一个汉子,脸上带着黑气,把那庄头吓一大跳,往后一退,没说话,先看了看他两个,实在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也没看见四周大路上有什么马车……

    那庄头试探着扬了扬下巴:“两位是——”

    阮一独看了眼何夕,自己不说话,由她解释道:“我是城中守将的家眷,出来四处看看的。”

    那人要信不信,指着阮一独:“那他是?”

    阮一独看他手直指自己,心里火起,又听见何夕微笑道:“他是我的护卫。”

    “这样,”那庄头语气和缓下来,作好人道,“快回城去吧,要是遇上散兵流寇的,给你掳了去。”

    何夕方才意识到旁边蹲坐的小孩儿也是他庄上的,她手里已编好了竹蜻蜓,摆出最最和善的笑容递给那个孩子。

    可那孩子反而望后一躲。

    何夕手递了个空。那孩子的神情不像是害怕,反而是一种奇异的空洞,他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可是何夕收回手,扭头看后面时,却又只有那卷残破的席子而已。

    啊,她心里自嘲了一声,饿了,这孩子饿得发慌,自己居然给他编了个竹蜻蜓……不知饥馑,怕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吧,她心里反而更加沉甸甸了,她向来以为自己不蠢的,如今一看,也不尽然。

    庄头也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厉声喝道:“滚回去!”那孩子才变作真正畏惧的脸跑开。

    两个老夫妻跪走到他们这边,何夕看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跪来,忙不迭起身,阮一独把她一把拉过去,护到后面。

    “你们到底要怎样啊?”

    那庄头不耐烦地叹道。

    “求您开恩,赏副棺材吧……”那个老头叩头乞求,乱糟糟的头发胡须又在一次次地伏地中沾染更多的尘土,何夕冷眼,不知他脸上这杂草一般的髭须究竟是好是不好,虽然脏,却把那一张镌刻风霜的黑硬的脸遮去了大半,硬是拔高了他的自尊,而不是露出下面赤裸裸的苦难。

    庄头听了,只是添了一丝理所当然的荒谬在眼睛里,冷笑道:“你听说过哪个流民,还能有棺材收尸的?我刚才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在外人面前跌我的面儿,是干什么呢!我告诉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哈——”

    那老妇人方才一直沉默着抹泪磕头,此时却像是别无他法,哭丧着脸,带了质问的口气:“孩子是你庄上死的,这么热的天,你不给饭吃,顶着毒日头干活,这才死了的——”

    “胡说!”庄头瞥了老头一眼,意思好像叫他管好他老婆说话,“你们一家就只有一个劳力,还拖着你两个没用的老东西,我是心太好才收容你们,别在这儿反咬一口!”

    一副棺材,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要求,人死了,总要一副棺材的,可惜近来木头成了军需,就算到洛京城里关了门的棺材铺去找,怕也找不到什么好木板了。何夕这样想,躲在阮一独后面的她,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腰身,极小声地对他耳朵讲:“我倒是身上带了一点儿钱可以赏给——”

    她话没说完,就被阮一独赫然抬起的手背堵了嘴,他微微侧头,低声回她:“这样的事情只怕越来越多,管好你自己吧。”

    何夕“噢”了一声,仍看着纠缠的三人。

    阮一独突然朝着他们喊了一声:“喂!”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要耗了吧,你没有棺材,你给他们一块土地埋了也好啊。”阮一独冲着庄头抬声道。

    那人眯着小眼睛打量他,好像又是不满他多管闲事,同时又在掂量这么高壮的一个管闲事的兵,不知道惹急了会不会动手打人,看了一会儿,大概猜定他也只是看不过眼而已,并不会真的出手干预,那庄头便不理他,也不理那两个跪着的老人,准备抬脚走人了。

    老妇人却猛地朝前一扑,扑到他身下,抓住他的脚跟,他踢踹起来,老头眼看拉扯不成,就都要旋着他的大腿,三个人在那里扭打,吵嚷出大动静。

    何夕一看便瞅到庄内闻声赶出来人,有几个手里提着扁担抄着棍棒,她出手一推阮一独,示意他阻止,可是庄里出来的人也并没有上来帮忙,因为两个老人很快便被庄头三下两下给挣脱了。

    他气咻咻地拍打自己的衣裤,抱怨道:“向时给庄上干活,我也给饭吃,本来就是临时雇的,现下又是囤粮又是征丁,没让你儿子被抽去前头填沟就算好的了,你们当这庄是我的啊?我就该发善心?我又不是菩萨!你们自己死了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像是骂地上涕泗横流的两个,却始终没有进一步踢打他们,实际上何夕也明白是指桑骂槐,意思她既然想做好事,不如就此接手,莫要在此冷眼旁观。

    庄上的人出来,见也没有什么大事,渐渐退却,蝉鸣再一次充斥这城北炙热的空气中,何夕找了原来坐歇的破门槛,她回看庄里的人,他们脸上是她熟悉的麻木空洞的表情,对她依旧坐在这当门处什么也没说,就连庄头都是闷不吭声进庄去,也什么都没说。

    或许那些人并没有爹娘在身边,也或许这老两口的儿子前几天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所以他们也不想帮着哪一头,对何夕这种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贵人也抱着冷漠的态度,因为他们清楚,很快这个人,就会像她的出现那样蓦然消失,只剩下不绝于耳的蝉声,和永无止境的困苦,只有这些才是真实的。

    “好了,不要哭了,”何夕挠着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那只小小竹蜻蜓呢,她想要笑一下,又觉得不妥,硬是把脸上憋出个奇奇怪怪的表情,“不就是棺材板儿吗?在这儿求告半天,算了,跟我进城去,我就是拆门板给你们钉,也钉出个四四方方的来,行不行?”

    话出口,看见那两个老人惊诧不已的脸色,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姑娘,分着腿坐在破门槛上,用这种腔调跟他们说话是多么奇怪的情形。

    想到这儿,她自己都不免笑叹一声。

    “走啦,只是我们两个没坐马车来,要从这里走回城去,你们能够吗?”

    何夕拍拍膝盖站起身,她朝两位老人做了个“快起来”的手势,又弹弹手指示意他们该去拖他们儿子的尸身安置好,可是那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反而问她:“是可以葬在城里面吗?”

    何夕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棺材都备不起,碑自然是想都不用想了,那么,哪里有土,就埋在哪里好了,反正若是烽火烧到这里,多少马蹄铁也不影响地下人,等清平时节到了,翻一翻土,照样种庄稼。

    “怎么不行呢?不过——”她拍了一下阮一独的手肘,“他要保护我,你们两个人自己动手,怕是也运不进城吧,不如去取了木头,再回来这儿。”

    她朝着更北的邙山一指:“到时候拖去那里埋掉。”

    老夫妇连连摆手:“那不行,那不行,那是天子山,还是取了棺材再说……”

    何夕听了有些发怔,却见两个老人腾挪起身,朝着自己贴过来,她以为两人要谢她,摸着脸躲到一边,可是只见那个老婆婆走到那卷破席前,爱怜地分开它,露出里面黢黑的死人脸:“你就在这儿等等……”

    何夕一下子丢掉手里攥着的竹蜻蜓,那股力把她望后一弹,她撞进阮一独的臂膀里,她缩着两只手,手不知觉地蜷曲起来,这时候它俩看起来倒像鸡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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