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的鬼气才刚从心头散去,一到平原上,暴雨倾盆。
何夕一行三人,□□马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向前奔跑着,它们黯淡的棕色毛发贴住身体往下滴着水。
这荒原看着平坦,坡坡坎坎倒真不少,何夕一刻也不敢松手里的缰绳,生怕老马下一个趔趄就要把自己从马背上掀下来,她顾不上已经滑落到后背的斗篷,任由雨水将她的发髻冲得歪斜,后颈堆叠的衣物之间已经积起一捧雨水,她也无暇顾及。
“出邙山,骑行三里。”城内伤兵如是说。
三里那样短的距离,居然骑行了这样久。
“该死的雨。”何夕忍不住心里咒骂。
远远看见关城的旗帜狼狈地裹在旗杆上,上面的虎纹,看上去像被暴雨袭击得垂头丧气的一条狗。
何夕习惯性地一勒绳,她自己那老弱的马竟像受了惊似的颤抖起来,后腿前腿没个路数地蹬,何夕吓得将缰绳勒进手肉里,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这马停稳脚而不至于跪到泥泞里。
而虞慎丢下自己的坐骑跑来接住她,阮一独早下得马来,此刻瞪着这两个人,他接住何夕丢给他的进关通牌,把手里马缰忿忿地一扯,将他自己的马先行拽进关城里去了。
营内,来往军士很多,但无一人搭理他们,连来给牵马的人都没有,何夕回望一眼城门口自己那匹尽职尽责的可怜的马,它独自一个在暴雨里凌乱,眼看门就要关了,虞慎高声逮住一个兵士,才终于有人出去把马拉进来。他跟着那个兵走到一边去,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个没有戴盔的年轻小兵提着小圆盾淌着水跑过去,踩起的无数小泥点悉数溅到何夕的裙子上,那些小兵甚至没注意到,自顾自往前跑,何夕低头看了一眼,裙子的下摆都卷进泥泞中,已经污得看不清上面的花纹了。
罢了。
她学虞慎,顺手捉住落在最后的一个小兵,那小兵受了惊吓,面朝她,眼睛瞪得铜铃大,何夕这才注意到他有多年轻。
这还是个孩子吧。何夕看着他的面容。国家已经要靠这样的孩子来保护了吗?她心里震惊。
见个女人拉住自己,那小兵一时慌了神:“你谁啊?”
何夕听他口音都不是京城周边的,但好歹能听得懂:“石将军的营帐在哪里?”
“什么石将军,我不知道什么将军!”
你不知道什么将军,那你为谁而战呢?何夕一愣。
“你放开我啦!我和他们要走散啦!”那小兵急得挣扎,眼睛里要崩出泪来,但暴雨冲刷,就算是哭出来也没什么两样。“你放开我……”
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临时征来的孩子。
何夕感觉到他要踢自己了,但她不能松手:“那,那你跟的是谁?快说!”
那小孩给了何夕一脚,自己一溜烟跑掉了。
也许是她女子的装扮,也许是关城门口那匹老掉牙的驮马,也许是那小兵的声音足够大,这空地上的争端终于引起了几个老兵的注意。
“你是哪儿来的?”凑近的两个老兵其中一个问,“围城了呀,再不走就走不掉啦,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还往最危险的地方里钻呢?”
“是不是来做生意的……”另一个上下打量她,跟这个咕哝道,随后轻狎道,“大军压境啦,小妹妹——”
“说什么呢!”头一个推了他一掌,可是却没能把他从随即伸过来的阮一独的膀子里救下,阮一独把那人轻而易举地提溜起来,让他看见自己才刚在雨水里冲刷过的脸,阮一独沉声问他:“你说什么?”
另一个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高大男子吓坏了,想替伙伴求情,又畏畏缩缩说不明白,那个被提溜离地十寸的老兵喉咙里发出喀嚓喀嚓的水响。
“石将军在哪里?”
何夕无心跟他们在这儿浪费时间,她打断问道。
放肆的雨水和骑马的奔波将她身上的钗环和妆饰卸了个干干净净,但她身上还是有一股尊贵的气派。
这股气派加上阮一独的强力,让旁观者终于试探开口道:“哪个石将军?我们有两个石将军呢。”
“两个?”何夕意识到石翦也在此,但是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呢?她赶紧说,“石小将军,石翎。”
其中一个朝她招招手:“随我来吧,我带你去。”
内城将军府并不开阔,几步便走到内厅。
厅上不止石翎一人,何夕一眼便认出了几个荀氏、蔡氏的亲眷。
因此,当湿淋淋的何夕赫然出现的时候,他们一时间恍如梦里,全都愣住了。
石翎背对着她,正俯身在思虑些什么,突然见众人喑哑,心里奇怪,便抬头看了看他们,一众人都望向他身后的方向。
石翎莫名其妙,回转身,何夕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石翎惊讶之余,语气里揉进一丝严厉。
他一问,唤醒众人,独独何夕懵住了。
是啊,她为什么来呢?她为什么会留在洛京?是因为石翎,那么她为什么来找他?一路都被心里的直觉所驱使,她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来。
“你一个人来的?”石翎快步走到她面前,抬眼一瞟门外,又看看她,不可置信地问。
他穿着重甲,脸上都还可以看见甲片割出的印子,他必是穿着这身甲睡觉的。何夕盯着他的脸,想到他蜷身缩腿地入睡,却怎么都不可能睡得踏实,她心里就火大。
石翎伸手将何夕湿漉漉脏兮兮的斗篷一捞,又一放,那斗篷浸满了水,重得吓人,那一放让她一个站不稳,结结实实跌进石翎的怀里。
这斗篷看得眼熟……
“石将军要不还是先处理一下——家事?”副将半开玩笑地说。
石翎钳住何夕的双臂,扶她站稳,回身向众人致歉。
“走。”
他将何夕的臂膀隔着斗篷一拎,那力道叫何夕吃痛。
“去哪里?”石翎一步,她得小碎步才能跟上。
“还能去哪儿。”石翎说着,已经将她拎着带到外面。
“你轻点儿。”何夕埋怨。
石翎却似乎按捺着情绪,一手替她挡着头顶的雨,一手揪扯着她,几步就走到一间房前。
“进去。”石翎一推门,将她推进去。
他三步走到何夕面前,二话不说将她扳过来,开始解她项上的丝绳。何夕一扭身,不自在地问:“你做什么?”
拴住斗篷的丝绳被水打湿便很难解开,何夕又羞赧地望后躲着,越往后越不方便,石翎一用力,她被他拉在怀里,几乎要贴在石翎胸膛上。
她不自在极了。
但又动弹不得,只得低头看看石翎的手,骨节粗大,手掌上一层厚厚的茧,又抬头看石翎的脸,一张一看就作不得坏人的脸,跟他哥哥一样。何夕想到石翦,那个眉眼间总带着一口没叹完的气的男人。
“你哥哥,我听说他也在这里?”
何夕听见他吐出一句:“好了。”他环手到她肩后一把把斗篷取下来挂在臂上,斗篷里吸饱了水,淅淅沥沥往下滴。
“丢掉好吧?”水滴到石翎的靴子上,他咕哝道。
何夕想到这斗篷并不是自己的,而是虞慎看她背寒取下来借她的,她便从石翎手里把它抽出来,吃力地往旁边椅背上一搭。
“你跟你大哥会合,我把你另一个兄弟也带来了。”
石翎艰难地笑了一下。
“一独的腿好了?”
“嗯,这可全是我的功劳。”她仰头,看进石翎的眼睛里,“你跟我走。”
“什么?”石翎眨眨眼。
“你跟我走。”何夕倔强地一梗脖子。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赶到这里的原因。她想离开了。这么多天,她守着洛京,原本她以为,洛京是永远都不可能陷落的,可是当她看见越来越少的人,越来越少的粮食,和没完没了的硝烟之后,她不确定了。
真的不会陷落吗?她生平头一回找解朗要了洛阳周边的地形图,她不精于此,却也不难看出洛阳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好守的地方,这里四通八达,根本就全是窟窿,只要有一处被打通,那便是一马平川,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要一直向南,至少,要过了大谷关、轩辕关以后,才有可能利用坚城高关抵挡住北赵和前秦的骑兵。
“大敌当前,将军逃跑?”石翎像是听了一个笑话。
“你没有援军了,陛下根本就没有召援军来帮你。虞导借着护送皇室已经带兵南逃,你呆在这里,就,就……”何夕捏着拳。
“我知道。”
“什么?你知道?”
“我知道,陛下对我下的是死守的命令。”
“你是傻子吗?”何夕冲着他发脾气,“万一守不住怎么办?你这么点儿兵,撑了这么久,可以了!”
看石翎无动于衷,何夕第一次感觉面对他要把自己气炸了:“有我父亲在,就算你带兵后撤,是可以保住性命的!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将功折罪,你不明白吗?”
“撤不了,夕儿。”石翎将她揽到怀里,他的头颅就这样搭在何夕的肩头,是像往昔那样温存,可是何夕却根本没心情感受这些,她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的。
可是还没有等她说出什么,石翎又再一次将她紧紧揉进怀里:“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