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修罗

    二丈开外的阮一独就像骑在马上的一个黑影,这黑影不仅投在邙山的暗绿丛林之间,也无声地笼罩在何夕不时回头的闪烁眼底。

    这人是中了什么邪了?何夕知道阮一独一夜之间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并不陌生,就跟他第一次见她时那种混杂了轻蔑、敌意、冷酷在一起的感觉一模一样,她做了不少努力让这个人不要对自己太不友好,看他如今这样冷峻地盯着自己,何夕不确定是否让这个一惯愤世嫉俗的人看出了什么。

    对啊,又能看出些什么呢?何夕自己安慰自己,她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同意了虞慎与自己一起去小平津关而已。况且——况且她是要去看石翎的。

    可她与虞慎就要策马出城时,却正好碰到阮一独替解朗来巡视北城门。这简直就是冤家路窄,何夕一看见阮一独那副眉眼拧起来就知道坏了。

    果不其然,他给他们拦下来,阮一独即使不在马上,也好像跟马一般高,或许更高,他审视地看着虞慎,却掉转头来对她冷言:“你说要去关城,我倒不知道是要跟他一起去。”

    “呃,”何夕不知道怎么在两三句话之内把虞慎蓦然出现在此地原委解释清楚,只好简略地,企图让阮一独不要追问,“我也不知道,不过是谁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呢?”

    阮一独抬抬他黑重的眉毛,这动作他不常做,一旦做起来,却比解朗这种人做出的轻佻滋味更重一层,好像一个抬眉之间,他就把她刚才说的,从前做的,全都一扫而空,然后他直直地看向她,好像在说:“瞧瞧你说的什么屁话。”

    他并没发出任何声音,可何夕已经觉得被他当面捶了一拳了。

    “她是去找谁,你知道吗?”阮一独叉着手,看的是虞慎,虞慎未曾惧他,事实上,他从未改换那副微笑,始终以洞察的眼睛看着阮一独,像是审视,又像是根本无所谓。

    见虞慎没有回答,阮一独自己沉不住气了。

    他朝着一旁军士喊了一声,何夕没有听清楚,不过看三个军士急忙跑开的样子,猜也能猜到。不一会儿,果真牵着一匹马折返回来,一个人手里提着阮一独傍身的一把小弓和箭袋,另一个拿着个小包袱。

    “你看,你说了让我护送你,我连包袱都收好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阮一独那气势,好像想把何夕连同她的马一起闯倒。

    何夕为难地看了一眼虞慎,她知道阮一独一向的性格,那跟他的名字是一样的,只能“独”,不能“群”,更不要说他现在这样明显一肚子火气的,“群”起来怕要出问题,何夕可不想把自己弄到夹在他俩中间无法调解的局面。

    可是虞慎还是无可无不可的神色。也不说话,只是静等他们最终的结果。

    何夕暗中咬咬牙,只得低声,向马前的阮一独解释:“明日康乐出城,无人保护,你便陪她南去,不也很好吗?”

    阮一独亮如箭矢的双眼盯着她:“我才刚看见驸马拨回府的三十亲兵,你可是一个都没有。”

    何夕耸耸肩,示意身边还有一个虞慎,却只接收到阮一独递送过来,连着把她和虞慎一起扫倒的蔑视,他重复了自己的意思:“我跟你一起去。”

    何夕傻眼了。她不知道居然还有一天,阮一独会在康乐公主和她之间选她,这也……她愣神儿的这几秒,阮一独已整肃完毕,翻身上马,回看她,带着嘲讽的意味,冷冷地问她一句:“不走?”

    “走。”何夕满腹狐疑,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明明前几天都好好的。

    怕不是今天让人给他送去的羊肉送得太多,吃上火了。

    何夕心里烦恼,却不得不策马紧随,罢了罢了,一个虞慎一个阮一独,两个护卫,总是更安全些,只是不知道阮一独见了石翎,会不会跟他嘀咕什么。这才是何夕最担心的。

    可是,何夕忧心忡忡经过虞慎身旁的时候,却听见他自嘲一样,松口低笑了一声。

    邙山中,路曲树老,他们拣的是一条从山腰穿行的小道,不至于地势太低、压迫太强,也不用上坡下坡个没完,还可以看见低处潺潺的流水,方向明晰,若需取水,也不算漫无目的。可是穿行在这半山处,最容易撞见前朝陵墓,有时候正注意着马蹄下应声而碎的叶阵,突然路头一转,就看见一个坟头,这些当然不是皇帝陵,但不管里面埋的人高低贵贱,外观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鬼气森森。

    尤其还是在黄昏已至,天色黯淡的情况下。

    何夕很快便感到时维九月的昼夜气温差异有多大了,她身上那件骑马装还是找得太单薄了些,风从后背透进去,清寒无比,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没想到山里面这么冷了,她应该跟疏桐叮嘱,多带几件厚衣服,也应该提醒她多给康乐带厚褥子的。何夕心想,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她看着密集的树梢里断断续续的天空,有时候一块没有被乌云笼罩住的天空,能看出已经是幽蓝色,要是乌云都散开就好了,就该能看见月亮了。

    今晚难道还到不了小平津关吗?她明明算着时间出发的,应该快要出邙山了才对啊。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她扭过头问阮一独。

    她的目光从右侧倏忽划过,却恍惚看到一星夜火。

    可她没当一回事,等她看清阮一独时才发现他和虞慎二人都已没有看她,而一齐朝下处望着,脸上带着警惕的神色。

    “怎么了?”何夕便要住马。

    “别停,”何夕话音未落,阮一独就赶马上前,留下一句低语,“山涧有人,赶紧走。”

    虞慎仍缓行,从茂密的林间窥伺下方,那里的确燃起篝火,但是看不清楚是什么人。

    是山里的流民吗?何夕有些害怕,阮一独腿伤不知痊愈了没有,虞慎,虞慎能打吗?她之前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了一眼靴畔插匕首的地方。

    这时候她又不禁有些庆幸阮一独的固执。

    不对,下面不止一处篝火,他们在密林里,三双眼睛沿着溪涧的反光不停歇地观察、找寻着——那是一长条的数不清的篝火,如同冬日里堆簇的炭烧尽以后,无数要燃不燃的火星子。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在这山野里,不可能是援军的话,便只能是敌人了。可是只能看见火光,看不见人,更不可能确定是什么身份了。而且,一注意到这些火光,天就迅速黑下去,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虞慎终于也肯定了阮一独的选择,他轻声催促何夕:“走。”

    心揪起来,路就赶得特别快,好像一整天没走完的路,让他们几鞭子就催出了山林,出邙山,一眼便能望见关城,看见那并不雄伟的城墙,何夕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这?她没来过这儿,只听过“洛京八关”,是包围京师最重要的隘口,那么在她的想象中,至少应该是高大巍峨,让人望而生畏的才对,可是这么看过去,一点儿震撼也没有,石翎就是镇守在这里?他要怎么靠着这些破石头守住啊?

    何夕没说话,但是脸上堆砌的怀疑和忧虑一望而知,虞慎叹了口气:“走吧。”

    “刚才山底的人,应该没有听见马蹄声吧?”何夕回看,身后的邙山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而他们刚刚从这个庞然大物的肚腹里逃出来。

    “流水有声,况且就算听到了,咱们三骑而已,追都懒得追吧。”

    虞慎想继续赶路,阮一独却不给他这个沉默的机会,他赶马追行,问他:“你既然是今日才到的洛京,这些人你怕是知道。”

    虞慎对他的指控避而不答:“阿晏,还呆着干什么?”

    再看阮一独时,他已经快到挽弓的地步了:“你是从什么方向入的洛京?”

    虞慎定定地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大傻子:“我听说你是从并州逃回来的,你没有遇上北赵或是前秦的军队吧?”

    阮一独一愣,他的确是没有,但那跟他们现在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在雍州的时候了解过前秦的结营起灶,跟刚刚看到的有几分像,但我还不能确定,”虞慎顿了一下,“等到了小平津再派哨来探吧,眼下,还是先把阿晏送进关城比较稳妥。”

    阮一独沉默了,阿晏,他没听见谁这么叫过何夕,石翎都没有,他真本能地讨厌面前的虞慎这样叫她。

    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他既不能反驳虞慎的疑虑,也没办法解释前秦的军队怎么会出现在孟津与小平津两关的后面,出现在最不可能的邙山里,他情愿相信刚才看见的全是鬼火。

    可这样说出来就太好笑了。

    他看着虞慎面无表情地策马前去,何夕听他如此说,脸上添了慌张,也赶紧跟上他。

    阮一独正要挥鞭,却听见天上炸响一个雷,这声音如此突兀,又如此之响,让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一道硕大无比的紫金色闪电,由他头顶,向远处的关城,一瞬之间,即将天空撕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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