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与孝

    “嘘!”檀奴朝着后面吹气。

    他们五个人齐齐停在他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们是看天黑了,抢劫呼号什么声音都弱了,才敢从地底下探出头来。生尘堂更乱、更臭,但是他们什么也顾不得,一爬出地窖,就咬着嘴,从最狭窄的巷子里钻行,哪里没人,哪里没声,就往哪里钻,不知怎的他们最后居然还真就钻到东门口。

    这里挤了不少收刮来的车,有些车上堆了马料,几匹马都拴在屋子后面。

    檀奴回头,看见康乐打颤的两颊和两只手爪子。

    老兵起夜,出门来。

    听见他的鞋踢在门槛上,檀奴皱起眉头,更是屏住呼吸。

    外头田埂后面簌簌的叶子声,那老兵人虽老了,疑心却愈重,从墙边提起一根细柴火,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扒开草叶,里头白花花亮噔噔一团东西。他眼睛花了,看不清明,只一棍子戳将去,一声高叫,两手反捂着那团白东西跳起来。

    “啊呀呀,你戳我干啥!”

    老兵这回看明白了,原来起夜的也不止他一个。

    “年轻就是好啊,年轻的屁股都比老屁股要亮些……”老兵说笑起来,一面要丢了这脏柴火,“幸好没再用点力,给你戳到下面粪坑里去——”

    檀奴眯着眼,紧盯着那里的几辆车,那里是车,那里是马,之间相隔——相隔九尺。他把手指张开,仔细在心底计算,怎么才能把车套起来,还要不被屋里屋外的人发觉。

    “啊哈——”

    说粪坑,粪坑里冒出一颗头来,猛哈了一口气。

    那声响吓得年轻屁股坐到田埂上擦了个彻底。

    老兵应激似的,拿那根柴火棍儿,向着那坑,小步,一点一点靠过去。

    这些日子,就是最年轻的兵,杀的人也不少了,许多一开始甘心交钱保命的老百姓,在一轮一轮的搜刮里,好像看不清,感觉是个永无止境的局面了,便时不时出现些搏命的,尤其他们后进城来的兵觉着冤——前面那伙贼暴虐非常,孽都造下了,偏偏被激怒的城中人总拿他们开涮,好像钱都交到他们手里了似的。

    老兵借着毛月亮的些些光,也不嫌味道了,一脚拨开那年轻屁股碍事的手。

    粪坑边撑起来一个人,男的,年纪不大,好像已经憋得神志不清了,看着他们伸出双臂,像要索要一个拥抱似的。

    “是人。”那年轻兵松了口气,穿了裤子就要去接他的手。

    “回来!”老兵拦住他。

    “也许他有几个钱呢?”

    那老兵一脚把爬上来的人踹回粪池里,啐了一口,向那年轻人发火道:“傻呐!那样的人哪里有钱?脏臭的东西,喂蛆了正好!”

    “……将军说只要交钱就不杀人的……”那小的嗫嚅。

    “傻呐!人那么多,钱那么少,你不搜,难道让别的人得了去?笨种!”他轻给了小兵一脚。

    匍匐在正街的那具尸体,他用靴尖儿踢着他的肩膀将他整个翻转过来——果真是稀巴烂的一张脸,不知被拖被踩了几回。元烈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发冠,尽管头发散了一半,发冠却还没有掉,拖在泥淖里,半裹了灰灰的泥浆水,幸而这样埋没了,他蹲下来看——是很精巧的银包玉,正中镶嵌着一大二小三颗宝石。

    元烈盯着冠子看了半晌,站起来,冷冷地问旁边的士兵:“将军的令说的是什么?”

    “……”这几个人显然心知肚明,此时心虚得不好张口。

    “若纳钱粮,可留性命。”元烈冷脸等了一会儿,便替他几个说了。

    他们中为首的立马狡辩道:“他不知好歹,找我们厮打不休,军中兄弟几个下手略重,就才打死了的。”

    这么说,果真是你们。元烈心里冷笑。他知道北赵军队里的人不可能把他的话当回事,近来只因为拓跋野一反常态的友善态度,让这些人摸不着头脑了,他们当然不会懂军国大事,只是在元烈分派任务或是依例问讯的时候,稍许给他些颜面,对他的问话,稍微给个交代就算完事。

    这样可不行,元烈默默地想,要想在拓跋面前表忠心,那真得有十二分的忠心才行,还要额外加上十足十的卖力。

    他私心当然不想去抓什么郡主,那么把康乐公主抓住带回来不也很好吗?他现在夜里也不忘一遍遍地巡城,不就是决心把这件事做出来,那么他说话的分量——他咬咬牙——要想把元烈吩咐的事情办妥,这些藐视他的兵卒,他可不能任由他们继续下去。

    “他的衣着服饰,也不像寻常百姓,难道拿不出钱财吗?”他冷声问。

    看着狡辩者与他的同伙那一张张可憎的脸,元烈感到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恶心又要往上冒头了。

    “你们抢掠钱粮,过后杀人取乐,将军军令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是吗?”

    没有一个人理解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所以也就没有一个人能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反而讪笑起来,插科打诨打算把这么一件小事儿给混过去。

    元烈看了看左右道路,这是铜驼街主道,就在半年前他才在这街道上骑过马,两边街市繁华,酒旗飘飘,有听不完的戏曲笙歌从不甚高的桂树之间摇荡出来,是多么热闹,多么难忘的景色!

    可是现在,夜火在城中各处肆虐,没有笙歌,没有欢笑,没有酒香,有的只是无边的死寂和时不时一声尖叫,一阵翻箱倒柜、大大咧咧的吵嚷,还有空气里始终弥漫的死亡的味道。

    对啊,这里是主街,元烈高高抬起头,终于注意到这个男子的死地,是在写着大而劲健的“袁府”二字牌匾的台阶下。

    袁府,袁。元烈在脑中飞快地闪现着他有记忆的那一批世家子弟的脸,袁,他迅速蹲下身,捏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颊两侧,袁,袁讷。

    像是一只小锤把这个名字一下子敲入他的脑海,他记起来,袁讷,那个生得有几分像虞家子的世家公子,可是元烈扒拉着他的脸,想要从这张脸上再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却怎么也不能够了。

    他的头骨,应该在拖拽踢打之中,上下相衔的某处,给碎掉了。所以他的嘴张开着,抬起他的下颌,是活动的,根本再合不上了。元烈盯着他的死状,他记得那个叫袁讷的从前玉树临风的模样,果然国破,一夕也能沦落至此,他感到一种从心底生发的悲凉。

    紧接着,他又有了更强的疑惑,这疑惑驱使他站起来。

    这具身体,这个人,应该在死前极力呼喊过,可是他,堂堂大姓公子,怎么可能贪恋财物?

    他大踏步跨上台阶去,跃过门槛,抬眼一张——穿堂上赫然一只滚落在地打翻了盖的棺椁,里面掉落出一只手来。

    见他较真起来,蹙额不信,为首的那个兵头子急了:“怎么还在这里絮絮叨叨,多大点儿事——”他也不敢落下元烈一个人在这儿,怕万一他看了火起,添油加醋给将军告自己一状,说他不遵军令就麻烦了,他于是跟剩下几个一起犯事的都滴溜溜跟上去,只有他骄横些,凑到近处。

    此时元烈已经蹲在棺材旁边了。

    这里面是个老妇人,画的是丧妆,涂得很白很夸张,但是穿戴皆乱,头发给抓得乱蓬蓬的,衣衫竟也都被扒掉了,裸着前胸后背,满是皱皮,四仰八叉地被重新塞进这口棺材里面。

    元烈红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外面,怎么会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这个距离——台阶下那个孩子哭嚎着受死,他眼睁睁看着死去母亲的仪容被这群丧尽天良的异族士兵捣碎侮辱。

    这个距离,四处的夜火,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

    他的父皇被一斧砍下头颅,他也是在这样近的距离,眼睁睁地看着。

    “报——”

    远远一匹马来,高喊着:“有人偷了我们东门的车跑出城了!”

    谁都知道拓跋野要抓一个女人。那个蹲着的兵头子兴奋得脖子都长了。

    他的高声显而易见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全吸引过去——

    除了面容业已扭曲的元烈,他“刷”地一下抽刀,狠狠劈向那段探出去的脖子。

    马上的人跳下来,想又一遍重复他的话,可是一下子就撞见元烈的手起刀落。

    那颗刚才还啰啰嗦嗦的脑袋,“咕噜噜”滚到门槛上,“咚”的一下。

    元烈在他兀自挺立的身躯上把自己的刀一揩。

    “你,你干——”来人被他错乱疯狂的神色吓住了,也不敢问他什么,怕他还没收刀,怕他乱砍,他下意识想质问他,但他不敢质问他。

    可是下一秒,元烈倒拐揩掉眼角还没滚下的泪珠,沉声给了他一个说法:“劫财杀人,开棺辱尸,此人不遵将令,我替将军杀了他。”

    他站起来,两步上前,他身上的血看起来都还是又湿又热的。

    “召集二十骑兵,随我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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