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现

    马蹄,马蹄,马蹄……

    她从来没有那么多遍地在打颤的牙齿里面重复过这个字眼儿,但是她现在,抓着康乐的手在泥浆里面踩啊踩啊,无数枝叶从她们脸侧刮过去,有的是痒,有的是疼,有的几乎就要戳进眼睛里,她不敢停,后面那三个人也都不让她俩停,他们低声叫她“小哑巴”,不是瞧不起她的语气,是催促她,他们跟她一样,至少眼下的职责都是要保护好康乐公主。

    她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怀疑一下,自己干嘛要保护她?她们半路被檀奴推下马车,他驾着马车消失在幽冥夜色之中,疏桐却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理解他意思的人。

    他要去替她们引开追兵,一个伶人。

    她从一开始知道他的身份,到新婚之夜看见他秀美容颜下空洞的口齿,她完全是抗拒的,甚至对何夕这样的安排产生愤恨——她以为她是她的主子,她哑了,她把她配给这样一个微贱还少根舌头的男人,就是天大的恩赐吗?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日夜,把每一次想要跟她亲近的男子推出门去,她想不明白。

    即使过了好几个月她都不能完全释怀。

    可是这一夜,他消逝的背影,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伶人,却比康乐公主那所谓的将军夫婿好到哪里去了,他在关键时刻,选择的是舍弃自己,可是他的背影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她竭力地向着他指的方向跑,企图在力量流失的同时麻痹掉自己的胡思乱想,所以她根本就顾不上康乐冲着她声嘶力竭的求告,她跑不动了,她一次又一次跌进泥土里,把她的花容月貌弄得脏兮兮的。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是疏桐一秒都不会停。

    如果不是突然打横冲撞过来的那匹马的话——

    马上那个人,哦,不,是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天哪,怎么会这样,疏桐感觉到自己激动得把舌头咬破了,血液的滋味在嘴里迅速扩散开,她的嗓子早就跑得冒烟儿了,经过血这么一化,反倒给她缓解了一点,可是她后面跟着的三个气喘吁吁的亲兵,却被那个差点儿跌下马来的男人用箭对准了。

    “啊——”

    她们这边的人没出息地叫起来。

    听了这黑乎乎一团的人的声音,那个奇怪的人反而松下弓箭,他听出他们极度的恐惧了。

    他准备策马跑开。

    这个时候康乐却像发了疯似的抓住他的马镫,好像被他踹倒都无所谓似的:“救救我!救救我们!救命!救我——”

    她一出声,那个男子本来已经从马镫里抽出脚预备踢她了,却突然探下脖子,他苦于后背僵直,没办法真俯身来看她阵容,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公——公主?”

    疏桐一瞬间精神了,她离得最近,正在马头的旁边,紧挨着那又大又湿润的马眼睛,她终于看清了马上的人是谁。

    “阮将军——”她不知道该怎么叫,但他是个有武功的人,这她知道,何夕曾说过,阮一独的箭,京城有一无二。

    后边的人也终于意识到这是老相识,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就要说话,一时间竟差点儿就把逃命的事情给忘记了,可是马上的阮一独显然并没有忘记,他沉声:“不是时候!”

    他探颈往远处看,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跳下马来,三两下把背上的东西解下来,把麻绳往地上一丢。

    “接着!”他把背上的东西推到三个亲兵怀里,一看,是个人!

    他们吓得,可是阮一独要他们噤声,他们把害怕憋回去,老老实实帮他把人扶着,看他往马边解了箭袋挎在身上,夹了弓和一把小刀。

    他一掌就拍在马身上,惊得那马嘶鸣,狠命往前面奔去。

    “走这边!”

    这一次他不用再管原先背上的人了,他示意所有人都跟上他的脚步,他们一起摸黑钻进林子里,朝着他笃定的方向跑去。

    这一次并没有跑太久。

    他们一行赶到河边,这里只有一个瘦得像枯骨的老头站在他的小船儿上,看见他们黑压压这一片,那老头以为是兵要杀他,吓得抓起长篙就要跑路,阮一独生怕无人驶船,只得挽弓对着他,大喝叫他拢去,那老头儿看着寒光闪闪的箭头,不敢不依,只得推船回来。

    阮一独仍旧威胁着他,他随老头踩上船去,示意康乐和疏桐,再就是那三个亲兵帮他把那个沉沉的大身子给他挪到船里。

    可是,疏桐撑在船舷上的手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河水的凉意,她定睛一看,不行,不行,这船太小了,河水已经漫到这个程度,她焦灼地抬眼看那三个把腿收回去的人,却正看见阮一独与她同时收回的目光。

    他的侧脸看上去无比冷毅。

    他以闪电之速抽出三支箭,搭弦射出,疏桐不可置信地看到一切,她紧紧把康乐公主的头环在自己的胸口。

    那三个人连声音都没有,脸上神情尚未来得及改换,还是惊讶而已。就死掉了。

    阮一独丢掉他的弓,冷冷地与疏桐对视,他好似掂量了一下,然后就坐下来,船已驶开了。

    船行驶在江心,天已渐渐明亮了。

    夜晚褪色的同时,那些给人以宁静之感的群星也都一并隐匿了踪迹,天空呈现了鸡蛋清的那种颜色。

    疏桐依旧是环抱康乐的那种姿势,康乐公主已经睡熟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想动。就这么怔愣地望着亮起的天幕。

    今日不会有雨,今日会是个大晴天。

    她心头雀跃的同时又一紧张——她脚边一尺不足的地方还躺着阮一独,那个趁着夜色杀害了三个无辜之人的男子,不知道睡着没有。

    她扭转了一下身体,却一下发现原来阮一独根本就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待在船尾睡觉,他的脸赫然在目,一双寒目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她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碰醒康乐公主了,一下子直背坐立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出声,但是阮一独审视的目光让她一下子想到何夕常说的那句话“不沉下心来仔细观察,怎么能看清楚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发声的,她若能说话,她便迟早是个死。

    她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沉下心。

    于是阮一独很快就扯开目光去看康乐了,她看见他,伸手在康乐昨夜逃跑时被枝条刮伤的脸上轻轻触碰,那一道两道微微肿起的的刮痕,已经淡成了很好看的浅粉色,而他一碰,康乐的眼睛却又很快地睁开了。

    她揉揉眼睛:“天亮了啊都已经……”她的眼睛好美,她整个人,历经坎坷之后,丢掉那些繁复的装饰,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美法。甚至疏桐觉得,她如今这样花朵儿般的样子,让她都不禁心旌摇曳。

    她起身靠船篷坐着,看着窄小的船内只有他们五个人,露出好像做梦一样懵然无知的神情。

    “他们三个昨天都跑开了吗?一个也没上来吗?”

    疏桐正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好分神,她借着江水打湿手指,一下一下地,把康乐公主脸侧边的几团污迹擦拭干净,听她这样问,不免吃惊地望着她的脸——她竟想的是他三个害怕压沉了船使她不得逃走,而选择自己跑掉。

    还可以这样?疏桐突然意识到,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三个人会甘愿为公主捐身吗?可那些被她们落在后面的每一个亲随,不都是为了康乐公主而殒命的吗?

    她想到这里,不免又看了阮一独一眼,而他的确也在等她这一眼。

    他不是没有想过,很明显,昨天他就想到了。只是他连给那三个人选择的机会都不愿意,他不想赌,或者是说下意识里就把善意的东西给拍死了。

    真是奇怪,疏桐觉得自己这么多日子看这个人,从来没有发现他这样过,郡主那样灵透的人,她都不禁怀疑何夕是否看出这一点。

    为了不回答康乐的这个问题,阮一独问了一个他觉得足以堵上她的嘴的问题:“解朗呢?”

    只不过康乐很快就回答了:“他早走了。”

    “什么?”

    “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你跟夕儿姐姐走那天他要慌慌张张收拾行李,他大概听到风声了——他向来有那种本领。”康乐看上去很释然。

    “保命的本领?”阮一独嗤之以鼻。

    “他也怕落得解尚将军那种下场吧,”康乐坦言,“之前我听他说随军的那个叫潋滟的姑娘被杀掉了,好像很惨,我也不敢跟夕儿姐姐提,她这半年身体一直都——你不是跟她一起的吗?夕儿姐姐呢?”

    “夕儿?”阮一独带着一抹蔑笑别过脸去,“她好着呢。”

    他的长腿抵在石翦的腰边,那里还竖放着他的弓和箭。

    他第一次真正地杀死人,三个真正的人,就用那张弓。

    他们三个望着自己讨好似的笑,三张惊诧的脸,此刻都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漂浮着,天幕,水面,空气里,还有睡梦中。

    他一遍遍正告自己,那是陌生人,他们照面都不超过一个时辰,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心情如此沉重,为什么康乐就在他身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在他身边,他不用避着任何宫人。但是他却不能自控,想的只有:她是虞家的女儿,带着她,沿着这伊水把大哥送进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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