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辙

    那个满脸横肉,两只豆眼儿里凶光毕现的守城将军,此时以那样恭顺的姿态垂手在何夕身前,余人尽是不可想、不敢信的神色。

    何夕进关城洗浴收拾一番,此时出来见他,头发都尚是湿漉漉的。

    她说话很客气,完全没有责怪他们之前的无礼,也没有因为身份而显出骄矜,她就像跟一个老朋友见面一般。

    “多年不见,不成想牛将军还能认得出我。”

    何夕没有透露虞慎的身份,虞慎便也没有说,只是向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牛将军索要了纸笔,在外间大方桌上写信。

    牛将军不敢正眼看何夕,盯着地上自己的脚:“小娘子要是再早些来,就能遇上家主了,他要是见到您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他一改几个时辰前的直莽,说话嗓门都低了一多半,虞慎一面蘸墨,一面看见门外还有一茬接一茬的东西被送进来,堆成小山,都是依照牛将军的吩咐给何夕准备的,但她看都没有看,她跟虞慎一样,只是换了干净亵衣,外面行头依旧是旧的,也没有拿那些金玉簪环。

    她正把头发全部捋到身前,摸着潮润的发尾:“舅舅既然留牛将军独自镇守旋门,想必非常信任将军,不过也是,连我这样刻意隐匿行踪,将军派出侦查的人都注意到了,可见将军用人行事极小心,将军能找到我,都是因为事必躬亲的缘故。”

    牛牢子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他挠挠头的功夫,笑得眼睛都没有了:“哪里敢受小娘子的夸奖!我已经叫人传信给家主,告知小娘子在这儿的事,小娘子今夜看看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备好,看您啥时候休息好了,我送小娘子去关后的郑城住。”

    何夕沉默了一瞬,她的眼神越过牛牢子落在虞慎面上,虞慎也一直提笔在看着他。

    “这都不妨。”她摇摇头,“只是,你想送我去后方的郑城,可是因为此处将有战事吗?”

    “那不会!”牛将军笃定地一甩头,“他们打不过来!”

    但何夕眼睑往上跳了一下,很细微——这意思是会打了。

    城破种种,她不得不想到这数月的奔波,林间的马蹄声,阮一独的杳无音讯,茶叶苦苦的滋味,还有小女孩儿鬼气森森的猫眼睛……

    又要打,果真哪里都逃不过吗?她不禁看了看这个公牛般健硕的将军,她记得他只是一介屠夫,不过是替解安打理些不干不净的人,他也许还干了不少杀人放火的事,这样的人,莽夫罢了,他能守住这座关城吗?不是她怀疑舅舅识人之明——杀一人跟对阵万人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他能跟世代治军的石家后人相提并论吗?

    她话能说得动听,可怀疑的目光骗不了人,牛牢子在她的审视下终于露出了窘迫不安,他好像怕眼前这个女子,这是周围的人完全不能够理解的怪事儿。

    “敌军数倍于你,再过一月也到了枯水季节,这儿虽据险,将军也有十足十的把握守住吗?”何夕问及守城之务,也完全不是一介女子所应该探问的,但是牛牢子反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像是对她作了一个保。

    “怎么守不住!”

    “粮草呢?倘若粮草不足,该如何处?”何夕往椅子后面缩了缩,她仿佛管家一般操心军民的穿衣吃饭,问得那样自然而然。

    虞慎放了笔,慢慢走到他们中间,牛将军的脸上一丝意外也没有,反而更加精神,他带着讨好又敬畏的笑,就好像终于意识到何夕只是在单纯地问询而不是质疑他的能力。他习惯性地捧起肚子,没有卸甲的全身“嘁哩光啷”磨个不歇。

    “小娘子果真是家主心头的宝贝,想的东西跟家主是分毫不差啊!家主一直在州郡之间盘桓劳碌,粮草的事情早就不需要牛某瞎操心了。”

    虞慎听见他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家主”这种在此时此地听起来有些奇怪的称谓,他明白这将军大概是解安家臣。

    解安,虞慎从前没有对这个人有太多的关注,他的声名,他的存在,在虞慎印象里,就只是一个躬亲抚育何夕的人。随着他不可自抑地去接近她,解安这个存在才越来越不可忽视,他横亘在虞慎所没有见识过的十四岁以前的何夕的过往岁月里。

    牛牢子如同打开了话匣子:“洛阳那时候就不该交给驸马,连家主都说他太年轻,果真就没守住!”

    此人话语之间连解朗都存鄙夷,可解安,解安在下臣的眼里,究竟是怎样不怒自威而又多智近乎妖的存在?在何夕……在她那样清醒的女子眼中,也如家臣一般仰望依赖于解安吗?

    可虞慎顾不得细想,就听见牛将军爽脆的大嗓门,半是玩笑半是夸耀:“洛阳若是让我牛某来守,那至少拖也给拖到冬天嘛,只要拖到冬天,就算没有援军,寒冬腊月把那水往城墙外面一浇,顷刻间就冻住了,你说这到时候攻城,滑不溜手的,还怎么打啊?”

    何夕缄默不语。

    “只可惜是那什么蔡勰被一个毛头叛徒给哄骗了,自个儿开门放贼入关,所以牛某才格外小心内贼啊——”他叉起腰来,虞慎顿时意识到这话头不妙,他突然把手搭在了牛牢子的胸甲上,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言语。

    牛牢子尚不清楚他是哪个,突然被他打断,下半张脸就像被猛击了一般剧烈颤抖,他的小眼睛分外用力地瞪了他一眼。

    “——你干什么?”

    虞慎转脸去看何夕,她一定也意识到虞慎此举是因为什么——他们一路上都极力避免这个话题,但无论如何回避,她知道自己迟早会面对。

    她的膝盖微微颤抖起来。

    何夕的骤然变色显然让牛牢子呆住了,他没法理解,只能收敛了自己的滔滔不绝。

    他听见何夕问他:“蔡勰的孟津没守住,小平津关肯定也没保住,是不是?”

    他看见那个没来历的男子冲他微微摇着头。

    “你不要看他,你只实话告诉我。”

    何夕抬起眼眸,却被快步走来的虞慎挡住她锋利的眸光,他俯身把手摁在她的一只膝盖上面。

    “将军怎么会知道呢?别为难他了。”

    何夕不甘心,她想要站起来继续去追问牛牢子,但却被那只手摁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虞慎看着她的眼睛:“解安大人既然总揽边防部署,也为了筹措粮草奔忙不休,此时两军隔河相望,正是危急关头,为什么又匆匆离去呢?”

    何夕像是被突然点醒一样,她思索片刻,拨开虞慎,用同样征询的目光垂问牛牢子。

    “多的牛某也不知道了,家主只说端的得回晋康城,要我统管事务,坚壁清野,不得出战。”

    “他是回晋康吗?”何夕以为解安势必要去其余郡县调兵,联合诸王与诸州长官合力商讨退敌之策的,但他要回晋康城,又是为什么呢?那里除了随驾过去的少量京兵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精锐也都沿途驻防,他回晋康城,不能是为了兵,也不能是为了粮,那是为了什么呢?

    虞慎站到一边,看见何夕捏紧的拇指在虎口上无意识地摩挲,她思量时,总带着些许神性,将一切其余女子与她顷刻区别开来。

    “是不是——”何夕突然抬起眼与虞慎对视。

    不需她出口虞慎就明白她的猜测,他猜想的亦是如此。他当日脱离南渡的队伍时就听说过皇帝惊病的风声,这么久过去,能让解安仓促的事情,还能有几件呢?

    司马彦或许真的不行了。

    晋康城,这座原本古旧的城市,或许就要承受与皇权的又一次危险的交割。南晋迁都而不致乱,其根本在于皇帝司马彦曾经的强干精明,在于他的多疑,他的权衡。正是司马彦的存在强行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而如果他撑不下去——虞慎想到太子那庸弱的举止言行——司马道决计镇不住他那些强势又备受打压的叔叔,他的哥哥们,会不会也趁此机会,犯上作乱?那些臣子又会站在哪一边为自己攫取利益……

    虞慎摇摇脑袋,他知道自己应该思考这些问题,但他又不想思考这些。他当日能脱离队伍,想的就是把这一切,统统都交给擅于权斗的父亲去。

    可是,就在他仔细端详何夕的面容的这一刻,他  突然意识到,她逃不掉,他一样也无计回避,同样的问题——晋康城里的输赢,是他们的根,无论想要做什么,无论他们有多少济世安民的理想,如果根被捣坏了,那些都成不了,不但成不了,他们或许会丢掉拥有理想的资格,他们或许会丢掉性命。

    想到这个,他几乎就在何夕开口的一瞬间,知道她会说什么。

    “那请将军替我备船吧。”何夕的再次开口,仿佛已把其余诸事弃之脑后,她的眉目传递出极为沉定的态度,“我们今夜就走。”

新书推荐: 我在无限人生里乱杀【无限】 前世今生·无一 潜逃 重生我成了神医 《女王在短剧里用科技蛊惑反派》 我靠翻译系统逆袭 嫁进深山当大王 影帝他能读我心 黑月光稳拿he剧本 燃烬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