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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为界

    是夜风大,船晃得虞慎心慌,头脑发涨。

    他不能放心,走到另一侧的舱外敲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人应,也没有一丝光亮。虞慎知道她不会睡,就折身往外走。

    他们终究没能安稳地躺在床榻上休息一下酸痛的四肢,虞慎尚怀一丝遗憾,不过,何夕想得也没错,倘若牛将军消息属实,他们确实一分一毫也耽搁不得。

    果然,他一走出黑黢黢的船舱,便看见何夕裹着一张毡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上清寒的月亮,她的头发软软地搭在后背,垂到地面多余的毯子上。

    可以看得出云移动得很快,看得久了,月亮和黑云仿佛赛跑似的相互追逐,而让人更加目眩头晕了。

    光看她的背影都能感觉到那种平静的忧伤,虞慎不知道自己此时上前对不对,但他想要靠近她,尤其是这种时候。

    漆黑的一片江,引领船的只有打头船尾巴上的一点枯黄灯焰。何夕的脸被这灯光染得黄恹恹的,她两手撑着下巴,脸上是一道道的泪痕。

    她果真是伤心了,以往很少见她哭过,她是那样不轻易落泪的个性。

    虞慎负气走去,背靠船舷,与她面面相觑。

    看见是他,何夕本想别过脸不让他看,可虞慎偏是直直地盯着她,她只好迅速擦干净脸上的泪渍。

    她转了半边身子擦脸,灯焰的作用顿时减弱了。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她神情很温和,细看两腮是濡热的粉红色。

    虞慎忍不住地伸手触碰她,这么久了,他有些习惯于她表现出来的依赖,可是何夕这一次没有让他触摸的意思,她往旁边稍稍一躲,睫毛迅速扫过他的指节,就像一只蝴蝶在上面稍一驻足。

    他感到一刹那的意外,嗫嚅,迅速抽回手。

    又找补道:“风很大……是不是发热了,你自己试一下。”

    何夕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显然不信他的窘迫之辞,为免尴尬,她向他先开口,挥了一下手,道:“其实我一路上都在想,京城为什么一直没有援军来,为什么我跟康乐公主滞留数月,却无几人催问,原来是陛下病危,你看,所有人都急着围住晋康城,都念着趁此机会分一杯羹,哪里还管得了一座已然被废弃的旧京呢。”

    虞慎看出她眼底的苦涩之意,他同样自嘲似的略勾起嘴角:“国蛀,真的是从里面开始,只可惜,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你我还是不得不违心加入其中。”

    “国蛀。”何夕叹了口气,她感到一只手覆在了自己手背上。

    她抬起头,发现虞慎正望着她。

    此情此景,何夕真有一种不知是真是幻的错觉,虞慎那双鹿一般清明纯净的眸子此刻只望向自己,不避任何人,不避任何眼光,一切如同何夕曾经最期盼的那个方向疾速发展着,可是这却是最糟糕的时机。

    这时机糟糕到,何夕甚至没有办法从这双她最恋慕的眼睛里,从这个她曾以为足够了解的人身上,生发出十足十的信赖。

    看着他怀着希冀的热切眼神,感受到他通过接触传来的温暖,她只能本能地惨淡一笑。

    “你跟我从来不一样。”

    虞慎的手指一僵,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你留在京城,我绝不会来找你。”

    她说起狠话毫不含糊,可是虞慎也毫不在乎:“我当然也不希望你来。”

    虞慎捏住了她,他半跪下,将何夕的手捏在自己手心:“我只要你平安,你知道的,我来都是为了——”

    “是吗?”何夕不由得他说完就将手抽了回去,抓住要滑下去的毡毯。

    虞慎骤然愣在当场,何夕的冷脸让他不明就里,但他意识到有些气氛的不对,他只能理解为是因为那个人,他咬咬唇,赌气地问:“难道连这一点你都不明白吗?还是说,你一直回避听我说这些,是因为真的对石——”

    何夕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但一阵劲风把船刮得来回摇荡,虞慎一个踉跄,他被逼着站起身抓紧身后的船舷,何夕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风才缓了下来,她却已经说另外的事了。

    “牛将军方才说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是御敌之策,你怎么看?”

    虞慎有些为她的跳跃瞠目结舌——不过,或许眼下不要提那些话更好,他于是笃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严守严防,的确是惯有的御敌之策,但其实并不契合眼下的状况。北赵、前秦皆是异族骑兵,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南晋士卒本就难以抵挡,更何况朝野动荡,人心不稳,又有谁肯这时候带兵支援呢?恐怕辛辛苦苦打完仗回来,连天也变了,谁又肯只出力不取好?”

    “不错,”何夕听着听着,眼睛微微眯起,“事已至此,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尽力的呢?”

    “自然是有。”虞慎原本叩紧的手也渐渐放松,轻轻敲击在船舷上,“若一味抵御,等北赵在洛京周边掳掠休整,喘过这口气了,他们是胜利之师,岂有罢休之理?必定向南、向东推进,到时候就麻烦了。”

    何夕突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可惜虞慎没有注意到,他正低头看着乌压压的船板上自己的鞋,他那双打从跟何夕一见面就穿着的靴子如今满是泥泞,且已经磨损得不堪了。

    何夕放下她弓起的双腿,毡毯也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肩上完全滑落下来,她站起身,凑近虞慎,将他逼在不可退之境,何夕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腰腹之前,偏头看了看他的鞋。

    “你刚才说,国蛀,是从里面开始,想必破敌也一样,须从内部瓦解,方能事半功倍。”

    虞慎极力秉着呼吸,他感到面前人的压迫,他把指甲全都暗暗攥进手心里去,他此时有一些惊疑,因为他面上神情是那样怪异,但更有一丝不能为外人道的兴奋,一下又一下,在他皮肤下面汩汩涌动——她不止于一次,让他感觉到她的冷静的力量,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女人是一等一的狐狸,他为此感到荣幸。

    何夕的五指从上往下一寸一寸地缓慢移动,她的眉目以下那些热意向四周蔓延开去,顷刻间她的面颊尽显桃花之态,看得人心醉神迷,只是,她的眼睛里面是毫不相关、毫不相称的凛冽。

    “要想内部瓦解敌军的势力,前秦与北赵族类之分,世代之仇,此次南掠分赃之不均,都是一道道裂隙,而唯一的最好的引子,就只能是元烈。想来那元烈,必在北赵主军之中,而北赵主力,必在孟津与平津关之外。”

    何夕倾身向前,虞慎甚至可以敏锐的闻到她头发里侵袭出来的那缕幽香,那种香气他自从沾染过,便像梦一样,每每和他的梦境缠绕在一起,他再熟悉不过了。至于何夕说了什么,他只潦草地听着,他好像全听见了,又好像根本没办法立刻明白她的暗示,直到何夕的呼吸扑在他的喉头,她的声音过于近地钻进他的脑袋。

    “南风对你须臾不离,可是当你出现在生尘堂的时候,他却不在——你派他去哪里了?”

    她一早留意到这个,却一路上只字未提——

    虞慎惊了一下,他旋即意识到何夕不像他,她一点儿都没有沉溺,她更像是逗他,或是带着一丁点儿的恶意来嘲讽他。

    “是派去了元烈那儿?还是雍州?是元烈那里对吧,你既然都已经在京城露面了。”

    他失落地闪到一边,再看何夕时,她嘴角一勾,泄露出一瞬间的笑意,可是那笑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挂住,她眉心一抽搐,眼睛里却全是了无掩饰的痛苦。

    “你说你是为了我,全天下都会以为你是为了我,但你是吗?”

    何夕声气不弱,甚至有一些刻意揭破的残忍,对他,也是对她自己。

    虞慎不得已将眼神撤向一边,默不作声。

    不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她要这样,她该知道他不是。

    在那种不安的颤抖中,他感到眼眶酸痛,他不知道自己眼眶什么时候蓄了满满的泪,紧接着,一颗一颗掉落了下来,不争气的皱缩的鼻梁也在颤抖,虞慎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他咬咬嘴唇,却是什么话也没能说得出来。

    “我敬你一心许国,也谢你一路护送,但我是我,你是你,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你休想用那些情分之说来误导我。”

    何夕看着被自己刺激到的他只摇着头无措,又垂下头的样子,她看到他的身影落在江心,颤抖着,显得分外落寞。

    晋康会是怎样的局面她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以她对父亲的了解,断不容虞氏与自己平分春色,虞导呢,那个人的父亲,弑君之徒岂会是甘于屈居人下之辈?她与他……这真是一个无比糟糕的时机啊。

    她要怎样才能避免这一切?或者她究竟该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

    眼前人眉心微蹙,眼睛红红,何夕拼命抑制自己脑袋里涌动的疯狂念头。她不可以这样,尤其是现在。她心里感到有十分的憋屈,可她既已假装会错了意,就势必要坚持到底。

    风呜呜地从他们两个之间挤过,他们俩好像站着没有动,却又好像被夜风撕开了巨大的口子,两个人之间隔绝了无数的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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