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之耽

    他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平静。

    面前的长盘里一叠白绫。

    他的目光看上去像是在来回抚摸着它,带着一点儿嘲弄和很多的温柔。

    然后他抬眼,微微笑着说:“我是抱残守缺,但我不是女人,不应该让我用这种方式结束吧?”

    南风抢在了虞慎前头,给了这位昔日的中常侍大人一个警告的眼神。他用剑柄挑起白绫,朝他说道:“跟公子说话,你应该自称奴婢。”

    初静好看的眉尾一压,脸上的微笑变得凝滞,变得勉强,他好像思索起了什么渺远的问题,眼睛里旋转着漆黑的漩涡。过了好一会儿,他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只是她的奴婢,不是你们的。”

    虞慎看着初静,他倔强的样子其实真的很动人,他伸出手摁在南风的剑柄上,乍一用力,示意南风退出去。

    “留我们单独说话。”他说。

    听了虞慎这吩咐,南风整张脸,捎带着脖子,捎带着耳朵,都因为不赞成而涨得通红。

    虞慎如何在司马遇的面前卑躬屈膝,如何向他起誓,如何保证自己和虞氏的绝对拥护,南风全看在眼里;还有他跟妹妹的下跪,他威胁着要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你伤她身,就是断我虞家血脉,你要杀她,就也是杀了我。一切罪责,我虞慎一人承担。”南风冷眼看过虞薰狂怒,那个他见证了成长的闺中文静少女,只几年时间,眼睛里只剩了非常引人畏惧的情绪,她不能理解,她也不敢对虞慎真下杀手,她只能狂怒。

    “你是我哥哥啊,我才是你的骨肉至亲,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个欺你瞒你的女人执迷不悟啊!”

    她虽然无用地叫骂,却句句都听在南风的心里,他私心以为所有反对的人都是正确的,他的公子就是被那个何家的女人迷了心窍,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公子是执念于得到她。

    他听着虞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一切罪责,你的一切怨怒,我虞慎一人承担。”

    他心忧的是,他的公子,哪里有一人承担之力?一切的罪责,一切的怨怒,他都明知妹妹是念在手足之情,迫于父母之威,才会让步,他哪里又真的能承受?

    而南风见证了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简直比公子的生身父母还要了解他,虞慎也从不让他避忌。但是现在,他突然跟他说,要留他跟这个太监单独说话!一个太监!

    “公子!”南风企图阻拦他。

    他知道初静之死是多方协商的必然结论,看那年轻太监的神色,他自己怕是也一清二楚,可南风总担心公子要心软,虞慎把杀他的活儿自顾自揽过来,他就隐隐觉得奇怪,他的公子不是做脏活的料,他对这个人的尤为注重,只是因为他帮忙搭救了虞慎想要救的人那么简单吗?

    南风看看站着的那个,看看坐着的那个,横下心,也是,就算他避出去,他始终是守在外面的,司马遇和虞氏派来观尸的人也都在外面,初静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于是南风闭嘴出去,把门重重关上。

    这下只剩了虞慎和初静两个人,虞慎把自己带来的酒具从匣子里一一起出,摆放到初静面前,然后他盘腿坐下来,与初静面面相觑。

    初静就像一面镜子里映出的虞慎自己,这样对视,看久了更叫他自己心惊。

    “你知道的,我无意让你等得太久。”初静率先打破了他们之间那种瘆人的沉默,他言语神态都很真诚,完全不像在宫里浸淫过、能叫戚全那样的老狐狸青眼的人,也不像前些日子他暗中帮助虞慎救人时候的那种镇定老成,他现在卸下一切,只有闪着光的眼眸和极度洁净的皮肤,他看起来就像个单纯的孩子。

    “我无意于让你等太久,”他重复道,“处置我不是你应该做的事,你这样离开,她就会陷在危险之中。”

    他一抬手,止住了虞慎想要表达的:“无论你留多少侍卫都不管用,皇后虽然是你的妹妹,但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所以她的丧心病狂你没有概念,她的做事全凭情绪操控,你根本就预料不到。”

    他额前几缕极细的发丝跑了出来,脸色也微微发白。

    虞慎问他:“你只想说这些吗?”

    言下之意,你不怕死吗?

    初静“嗬嗬”有些发笑,他摸了摸鼻尖,掩饰性地转过头,一面用手弹了弹几案上装白绫的长盘:“你们不都商量定了吗?我是帮司马逸改诏篡逆的主谋,我认罪,全都认,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全都知道。”虞慎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果说他看起来像个孩子,那他也是很聪明的孩子。

    “我当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我答应篡改遗诏,我就知道我必死,无论谁成功,谁掌权,戚全不愿意干,我愿意,而且,他就算是躲了,以司徒的心胸,也不可能不料理了他。”

    他说起自己的干爹,不带一丝情感:“生是宫里的人,死是宫里的鬼,多么简单易懂的道理。”

    “知道是必死的事,你还是愿意做,为什么?”

    “那时候,我其实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但我相信她活着,包括现在,我相信她可以活得很好,只要不被你妹妹那种人暗算的话,她真的是很坚韧的人,她能让在她身边的人都受到影响,也都变得坚韧起来。”

    虞慎很不喜欢他提起何夕时候眼里的光芒,但他说起她的事,那些全都是他没有机会了解过的何夕,他想要听下去,想要知道全部。

    “我相信她活着,而且总有一天会来晋康城。何家是她最重视的东西,我帮何家,她就会高兴。至于现在,我死,就能坐实司马逸的谋逆之罪,你们诛杀他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何家的案子也就成了极大的冤屈,只要陛下在,她就能活命了,还是堂堂正正地活命,不需要背负逆臣之后的重责,多好啊,以我这种微末之躯,能换这么多,值了。”

    他捏起那只杯子,仔仔细细嗅着酒香,好像全然不知那是毒酒一样。

    他含笑问虞慎:“这是桑落吗?”

    虞慎轻轻点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初静会连尝都不尝,一下子就能辨别出。

    “桑落啊,”他脸上露出彷徨忧愁之色,随后才十分勉强地展颜一笑,向虞慎问,“你会好好待她的,对吧?”

    “你究竟是她什么人?”虞慎看着他,感到既好奇又厌恶,这个初静,不过一个阉人而已,他为什么一口一个“郡主”,满心里肖想着她?

    初静那单薄的下颚落下去,他整张脸都是一种苦涩的无可奈何。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粒尘埃而已。”

    他一仰脖,将那杯酒饮尽。

    虞慎看着他,不是担心他不喝下,不喝完,而只是反复在心头琢磨那个问题——他也有过不是阉人的时候吗?

    他倾杯向他,懒洋洋地道:“桑落酒,从来只是听她提起,今日是第一次尝到味道。”

    他留意到虞慎惘然无知的眼神。

    他苦笑了一下,把酒杯丢掉:“这样的酒水,用的桑叶上的霜露,我曾痴心地以为她喜欢,一点一滴为她搜集,可是她费了那许多工夫,却居然没有告诉你。她之心,与我之心,都是一样的,这世上就是有些人什么也没有,而有的人得到了一切。”

    像是感到肺腑之间的侵蚀,他咳唾出血块,滚落在衣裾上,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轰然倒下去,虞慎没有叫他扑倒在地上,而是闪过去抱住他的身体,他口里喷出的血流淌到虞慎的衣服上。

    “为什么?”虞慎的眉目也跟着他的抽搐而发颤,他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一切,不过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前些日何夕会对着天光下的酒瓮那般失神了,那些仔仔细细被她业已死去的母亲呵护着的东西,竟然是她为杀戮者精心制酒的工具,无怪乎她崩溃,谁能不崩溃呢?一个母亲,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女儿爱惜的东西,哪怕南逃的路途那般遥远坎坷,她都不忘了给女儿一一收好,谁能不崩溃呢?

    “你看看我的脸……她……”

    他好像失去了基本的意识,把自己的脸颊揉捏着,几乎变形,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在这种时刻?

    虞慎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他不停地擦掉他嘴角涌出来的血,然后把他的手从他自己脸上掰开,握住,拉到自己怀里,他的手掌感受到初静手指的震颤,收拢又张开,收拢又张开,不知不觉间,他的额角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你不知道……”初静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嘴里跟着学一起涌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乍然间,他的眼睛瞪大,眼眶仿佛要被这一动作撑裂,虞慎咬紧牙关地盯着他的脸,初静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瞳仁已慢慢失去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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