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号那天，陈新展起得很早。这一天他就将踏上人生的另一个崭新旅程。
透过窗户望去，太阳还没出来，天蒙蒙亮，楼底下的地面湿漉漉的，一块又一块水洼铺展开来。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在陈新展的头上，带着露水一般，他立马清醒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行李很简单，简单到就一个背包。新的国产机，新到没有任何应用程序。他纠结很多次，到底要不要告诉葛妤他生活里发生的巨变，又觉得实在难开口，自己和她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凭什么让人家担心。
陈新展不喜欢把简单事情搞复杂了，越简单越好。
他甚至连李泽他们都没告诉，一个人，吃了碗母亲包的饺子，好像没有任何不舍地踏着大步子走了。
火车开动，眼前的画面跑得越来越快，一些酸味的情绪才慢慢地从心底浮现。他的叹息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地出来，声音小到好像只是伸了个懒腰。
六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这一路他亲眼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平原到高山再到雪山。
六十多个小时，他睡了很久，但还是有很长时间无所事事。陈新展最初的坐立不安已经被火车细水长流般的晃动磨成可以静止在一个姿势好几个小时。
一小时，在这漫长且枯燥的旅途中弱化成了三十分钟的地位。
无事可做的时候，陈新展会坐在走廊的座位上看窗外的景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崭新世界。小时候，他想去环游世界。长大了一点儿，想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这几年，他觉得能去几个新鲜的地方就好。不过他的人生信条中，“自由”永垂不朽。高山、黄土、奔腾的大河、四季不化的雪山……这些是新鲜的，是原始的，是自由的。
人在不同境遇中心境也会变化。陈新展眼前看到的不是自由，是惆怅，是迷惘。
火车轰隆隆响了六十多个小时，当陈新展终于踩上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时，他悬着的心、他无措的手也缓缓有了承接的地方。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陈新展突然想到葛妤，想她第一次到西宁应该也是这样的茫然。
但是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拉回来，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对昨天还有任何留恋。他的到来和告别一样，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
就当他陈新展自私吧。
最好把我忘了。陈新展对自己心里没底，他不敢对葛妤做出什么承诺。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偏偏忍不住，这么早去找葛妤。
到了让自己两三天都睡不好觉的那个地址，门口的站岗亭里笔挺挺地站着一个军人，脸冻得通红。他瞄了一眼，不由自主地也挺挺腰杆。门口值班室里也坐着穿军装的，他敲了两下门：“您好，我叫陈新展，江苏过来的替补新兵。”
值班室里的人直直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僵硬地弯下腰从抽屉里掏出外来人员登记的本子，递过去一支笔，普通话有些蹩脚：“写上你的姓名、证件号、来因。”
那桌子有些矮，陈新展几乎是趴在那玻璃桌上颤颤巍巍地写。
“知道你班长是谁吗？”
“不知道。”
对面停顿了几秒，随后在手边的电话上播了一串电话，他一手握着听筒，看了眼陈新展。他立马明白了，转身开门到外面去等。十一月，喀什的天气已经是将近落雪，他带的一件羽绒服也显得有些单薄。
过了一会儿，一个绿色的人影朝门口跑过来，陈新展往前走了走。
围栏里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穿着作战服的人，那身衣服虽然厚，可是脖子到胸口全湿了。看起来好像三十左右了，他的脸黑中带红，红中渗着紫，鼻子上一圈儿汗。他看了眼陈新展，招手让他进来，推门到值班室。
“身份证拿出来，还有相关资料。”他的声音特别粗哑，像磨刀石，好像能感受到颗粒，整个人的身体周围好像围着一股又热又冷的空气。
陈新展从包里拿出来几张纸和身份证，被仔细核对了一下。
“我叫刘志诚，是你新兵连期间的班长。”刘志诚伸出手。
陈新展上去握手，那双手仿佛是他两倍的重量，手心滚烫但是手背冰凉，带着温热的汗，又厚又结实。手掌心相触时，对方手上的老茧和冻疮磨得他又痒又疼。
“班长好。”陈新展重新背上包，陈新展跟着刘志诚走进大门之后的柏油路。
“南方来的，一路上挺遭罪的吧。”刘志诚撇了眼有些憔悴的陈新展。
“还行，不算很累。”陈新展挤出一个疲惫的笑来。
“天冷，但是喀什这儿海拔还行，就一千多米，你有啥高原反应没？”刘志诚问道。
“头有点儿疼，吃过药了已经。”陈新展在来的路上买了高反药。他有些跟不上刘志诚的步子，走得气喘吁吁。
刘志诚放慢了脚步：“上级允许我给你三天时间休息，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适应一下咱们这的水土，有什么情况及时来跟我说，”刘志诚突然停下来面对着陈新展：“但是我要告诉你，部队里面令行禁止，纪律是第一位的，让你休息也是有规矩的，不能胡来。”
陈新展点了下头：“我明白，班长。”
刘志诚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这是市武装部，我们新兵连训练不在这里，今天是来搞活动。活动呢，已经结束了，我们班现在在操场上练体能，马上收拾收拾就回基地。”
陈新展心里有些怯怯的，越往里走，喊口号的声音和人群的声音就越清晰。
“咱们班加上我一共十六个人，大家关系都很好，你不用担心。就是这个日常训练强度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大，毕竟你役前训练和前两个月都没来。所以说你是时间紧，任务重，我们总共六个月，你缺了将近两个月多，要抓紧赶上大家。”
陈新展发现刘志诚的后鼻音特别重，于是笑嘻嘻地问：“班长，你是哪儿人？”
刘志诚依旧是不停下步子：“我青海的。”
陈新展好像被给了重重一击，忙问：“青海好地方啊！青海哪儿的？”
刘志诚回头警惕地瞥了他一眼：“问这么多干什么？”
陈新展悻悻地闭了嘴，“嘿嘿”一笑。
“我海西市的。”过了一会儿，刘志诚冷不丁来了一句。陈新展哼哼哈哈地夸了几句。
到了操场，陈新展才发现之前看的军旅电视剧简直是纪录片。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服，一样黝黑的皮肤。
刘志诚冲着单杠边上那一堆嘻嘻哈哈的喊道：“让你们练体能就这样练是吧！”，那十几个人立马站定了，操场上其他人也安静了下来。
他跑上前去：“二班全体都有，成两列纵队，集合！”陈新展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只听得见衣服摩擦和作战靴在地上咚咚咚的声音，几秒钟，眼前就出现一个整齐的队列。
刘志诚站在陈新展旁边，介绍说：“今天，我们来了一名新战友，我们让他来做个自我介绍。”
陈新展有些不自如：“大家好…”话还没说完，刘志诚打断：“大声点儿！”
陈新展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叫陈新展！来自江苏！很高兴认识你们！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和你们和睦相处！谢谢！”
队伍里自然而然地响起来一片掌声。刘志诚看了看陈新展，问道：“你多高啊？”，陈新展回答：“一米八八。”，刘志诚正色道：“以后每次说话，先说报告，声音洪亮，记住没？！”
陈新展只好放大了声音：“报告！一米八八！”
刘志诚指了指队伍第一排的最左边：“以后凡是两列纵队，你就站在那儿。第一排全体都有，右跨一步走！”
陈新展站进了队列里，跟着队列走到了一辆军用卡车前。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上了车，陈新展费劲了些，也上去了。
“这是咱们的敞篷车。”刘志诚拍了拍他的肩头。
喀什的风吹上脸，看着眼前的景一点点缩小，陈新展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忽然发现，从下了火车到现在，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好像已经忘记家人朋友，也不纠结于葛妤了。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但是凭着他在市场察言观色了三四年，他能看出来刘志诚是个好班长。
陈新展把昨天的所有都埋在了喀什一阵又一阵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