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想不起那时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事后旁人的口述。

    在由他人转述的故事中，有一位大方又吝啬的神明，在送他回家之后，对着他的族人说:“我收走了这孩子的东西。不久之后，我会再来。”

    这个“不久之后”，一下就是八百年。

    玄纪不会向任何族人承认，他经常幻想着那位神明何时会突然出现，带走他的性命，或者带他走也可以。他总是把对神的憎恨挂在嘴边，这往往是符合常理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痛恨欲念之神。

    但他总有那么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她再来的时候，带自己离开昆仑呢？

    腾蛇族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昆仑，已经有万年；说什么要离开昆仑的鬼话，真是大不敬。

    玄纪也试着去努力弥补那种差距。没用的。腾蛇族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人折了，若是换作其他同族，说不定会当场撞死；至于他早就习惯了，他不那么想活，也不那么想死。

    等啊等，等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已经盖棺定论，自己被神抛弃了。

    不过这个说法也不准确，眷顾过才叫抛弃，他最多是被神明一脚踢开。

    神域崩塌的战火蔓延到昆仑，腾蛇族不愿挪窝，但也需要耗费巨大的法力去维系这个洞天。而混乱的根源，某个罪魁祸首，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全族的面前——虽然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代了。显然，她那个人类脑子早就把自己和前任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新的欲念之神也不是来拯救玄纪的。准确来说，她只是受到拒霜的召唤，回应了她的请求，来实现新族长的愿望。

    “可以，但你能出什么代价？”

    “我拥有的一切，只要能保护我的族人。”

    “好吧，好吧。那么，你身边的家人如何？让我想想，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不过，不是还有个弟弟吗？让他来吧，做我的祭品，向我献上你们的忠诚，我会庇佑你们的。”

    消息传下去，大家都很吃惊。不得不说，这是玄纪这么久以来最为重要的一刻。说来可笑，他从没有如那天一般受到重视，尽管这种重视带着心知肚明的献祭意味。

    欲念之神的交易并不公平，但一定诚信。她真的将洞天维持了下来，这使得腾蛇们不至于在崩塌后流离失所。更重要的是，这位神明向它们传达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主神的力量是可以渴求的。

    除了欲念之外的其他三位主神，掌管生死因果，她们从不分享自己的力量。故那三位虽然强大，众生也指望不上；但欲念之神就不同了。她本就是信仰的根源，她愿意在自己的规则下，主动向腾蛇递出一个机会。

    臣服于欲念之神，它们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场交易很快就达成了。族人们欢欣鼓舞，拒霜望着自己唯一的弟弟，半天才憋出一句:

    “……对不起。”

    玄纪从没有怪过姐姐，兴许就是这个原因。

    尚不足八百岁的玄纪被关在祭坛里，据说要关十五天，期间不能见任何族人。

    第一天，什么都没发生。

    第三天，玄纪始终没有发现一点主神降临的痕迹。

    第七天夜晚，玄纪躺下后，比以往更加快速地进入了梦乡。他突然觉得身体有些疲惫，但又不是那么劳累，更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倦怠感；每一根神经都在放松，身下的床仿佛轻飘飘的云，托着他慢悠悠地晃荡。他的意识流浪在半梦半醒间，而就在此刻，欲念之神终于降临。

    这位神明并没有使用自己的人类形态，降临在他梦中的，是神明原本的模样。见到主神本体这件事，不是极端的幸运便是极端的背运；他惴惴不安，不知命运会引导自己走向何方。

    那么欲念之神的本体究竟是何模样呢？实际上，玄纪不知道。

    他确实见到了——但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回忆，他都无法用语言描述出那位神明的本体。但主神降临时，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回应神明的召唤，几乎是立刻，玄纪就认定那便是欲念之神。

    梦，梦中的阴影垂下一缕，轻点着他的额间。有些冰凉的触感顺着鼻梁滑落至嘴唇，在唇瓣间徘徊，微不可查地寻溯到舌尖，留下一点麻。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侵入口腔内，但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便主动张开了嘴——一种想要配合的欲望，正在逐渐掌握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唔……”

    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究竟是在被什么东西玩弄，那东西没有手，又都是手；没有脸，却能说话。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有些模糊，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向我献上自己，我会给予你解脱。”

    玄纪根本没法思考答不答应——他正被欲望驱使着去完成这场献祭。欲念是没有实体的，他却觉得自己被人捧起脸，对视上头顶的一片阴影。那就是欲念之神本神。

    “你的答案呢？”

    “我，我愿意……献上我自己。”

    阴影没有表情，他却觉得那影子微微笑起来。“很好，很好。”

    灼热感从胸口的心脏一路流向小腹，但与此同时，他身体的其余部位温度却在降低。紧接着，身上有一些轻微的负重，影子包裹住他的全身，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击奏着每一寸肌肤，微弱的电流经过神经牵动着敏感的心脏。

    “告诉我你的愿望。”

    “……哈啊……”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口，毕竟那时候除了本能去喘息，他的任何行为都不再受理智控制。纯粹的欲望占上风，玄纪觉得自己正在被什么一点一点填满……

    此后若干时辰，他都神智模糊。

    待玄纪再次清醒，已是第十一日的清晨。献祭足足持续了三天，好在虽腹中有异样，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古怪。但似乎，欲念之神对他的性命不感兴趣。

    ……那她到底在计划什么？

    这个问题玄纪还没想明白，更紧要的问题出现了。这场献祭修补了他的灵庭——用的是欲念之神的力量。本是天上的馅饼，因为修复灵庭之后的他等于找回了自己的力量；然而，他的灵庭也被下了禁制，故而他的力量并不是无条件的。而且，禁制折损腾蛇的寿命，即便玄纪灵庭修复，族人也很难去认可他这份能力。

    玄纪很失望。他以前幻想过自己灵庭恢复，能得到族人的重视。但，没有。不如说从献祭开始，他就被放弃了。

    就在某个夜晚，他又见到了那位神明。这一次，那位欲念之神却说:

    “她们不是看不起你？不若去洞天外的天地看看，既一走了之，还管什么鸟事。”

    “我倒是知晓一份差事:因果尊者正筹谋着收集余下的异兽，作统一处理；绮阑城最近空了一家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