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丸手斋瞥了一眼歪倒在地的库因克武器箱，也顾不上思考犹豫，只能放开天羽真理的左臂。同样作为这场战斗的近距离旁观者之一，他并不能理解天羽真理过于充分的信心和莫名笃定的神态。至少在他看来，有马贵将的突然出手固然足够令人惊喜震撼，但【独眼之枭】毕竟是多次发动袭击并且险些击杀过特等搜查官的SSS级喰种。即使眼前有马贵将锋芒毕露、战况正好，他也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年轻二等搜查官击退SSS级喰种”这种无异于奇迹降临的事情上。
“真户，篠原，执行撤退方案！医疗队带上伊庭队长先走！”丸手斋说话的声音近乎怒吼，但在建筑物被破坏的轰鸣中却刚刚好足够暂时稳住惊慌涣散的人心。
而距离他很近的天羽真理却没有执行命令的意思，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有马贵将与【独眼之枭】的战况上，视丸手斋于无物。她注视着有马贵将手中的库因克武器在他身边挥动出密不透风的半圆，牢牢挡住了大喰颇具压迫性的攻击。短短几分钟内，他灰扑扑的制服上已经快要被对手的血液沾满。无论是出于精密的计算或是浑然天成的直觉，他精准的攻击很快就将【独眼之枭】的赫子生生撕出一道口子。即使那道缺口很快就其他赫子被填上，【独眼之枭】却仍然在这个空档里，被有马贵将手中的库因克在身上划出一道刻骨伤痕，在喰种强大的身体恢复能力下，仍然淅淅沥沥流下不少鲜血和身体组织，在地上留下放射性的痕迹。
“啊，贵将好棒！我能抓住刚才那个机会吗？不，我应该不会选择这个时机，我不善于非惯用手反手挥砍攻击。”
天羽真理微微放大的瞳孔和倏忽转动的眼球昭示了她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旁观对于她来说并非难事，更耗费心力的是，她不仅在预判着身在局中的两人接下来的战况走势和有利招式，也在心中暗暗模拟着如果自己处于有马贵将此时的位置，与之相比盈亏几何。脑力上的消耗给本就难熬的饥饿更添一把柴火，让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柔软的舌尖快速扫了一圈淡粉色的下唇，然后用上排牙齿扣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羽二等！”丸手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天羽真理对自己的命令听而不闻，皱起眉头。
思路被打断的天羽真理响亮地“啧”了一声，极快地瞥了丸手斋一眼。她本意是看向丸手斋的脸，可余光却滑过他制服胸前的CCG标志。白色的图标如同烙印，刻在在场或者不在场的每一个被统一制服模糊了面目的个体胸前，仿佛只要这样简单的手段就能抹杀个性、泯灭欲求、操控生死。在那一瞬间，天羽真理之前关于有马贵将为什么会突然选择迎战【独眼之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她醍醐灌顶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属于CCG的烙印此时也正刻在有马贵将的胸前。在化名为“集体”的巨大阴影下，凡人与天才之间的区别，不过是齿轮半径的大小而已。
浸着凉意的怒火涌上心头，竟与腹中灼热饥饿相互对峙。天羽真理只觉得自己身体内像是有两种强大的力量彼此撕扯，想要把她生生劈成两半。她的耳畔响起尖锐嗡鸣，难以形容的烦躁裹挟着她，每一秒都更深一步逼向极限。
她转回目光，试图通过观察有马贵将让自己好受一定，但她发现当自己满眼都是蓝发的天才搜查官那快得不似人类的战斗英姿时，耳边却竟然隐隐响起刚才搜查官们带着恐惧的议论。她突然开口，声音像是极度缺水似的，比平时要低哑得多：“我记得上次遭遇【独眼之枭】时，丸手前辈也在组织撤退。”
丸手斋听着天羽真理莫名其妙的话一愣，自然生出一股恼怒之意，但恼怒之外更多的却是困惑。毕竟在丸手斋的印象里，天羽真理固然也称得上是个有才能的后辈，但性格随和、处事机灵，绝不会面对上级如此失礼。距离稍远的真户和篠原没有注意到天羽真理的反应，此时已经行动起来，搜查官们纷纷在指令下各司其职，逐渐整齐的急促脚步声瞬间打破了丸手斋的疑惑。
“什么？”丸手斋背对战场，听见天羽真理突兀的话，下意识问道。
天羽真理似乎也对自己嘶哑的声音感到意外，略停顿了一下，喉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才继续说道：“丸手前辈可是局长眼中最合格的领队。怎么说的来着？指挥型人才？”
她发出一声嗤笑，话语中不屑之意更盛：“但无论受到多少嘉奖，前辈你要做的，说白了也只是负责将最强的人留在自己身后牺牲，以谋求弱者保命的机会。真是无趣，这样的工作真的会有人认真做下去并以此为荣啊？”
丸手斋闻言，惊讶地用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天羽真理般的目光上下看向她。他像是被打上“安全”标签的宠物蛇骤然咬了一口，掺杂着惊讶与疑惑的复杂情感冲上太阳穴，同时被年轻人冒犯的怒火让他脸色涨红。他甚至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发火，所以虽然他自己都能察觉到额上青筋跳动，却一时语塞。平素积累出的行为惯性恰好在这种理智混乱不解的时候及时救场，才让他看上去不至于太失态。对CCG忠心耿耿不曾有过半点质疑的搜查官不打算在现在这种危急时刻，和天羽真理纠缠她的态度问题，而是弯腰拾起了她的库因克武器箱，回身对搭档打了个手势，打算强制带走天羽真理。
“要结束了。”天羽真理不耐地说完，就不打算再言语。她刚才吐出的刀锋般的话语，如同呼出一口浊气，让胸膛之中轻松了两分。她暗暗咬住舌头，以防更多更为越界的话语趁势而出，铁锈般的味道充盈在她的口腔，反而让她好受了许多。
天羽真理话音刚落，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就吸引了搜查官们的视线。【独眼之枭】噩梦般的身影被结结实实打落在地，不辨男女的身影反应极快，在短暂的凝滞后立刻蹬地而起，迅速后撤，甚至让人很难分清那抹不自然的停顿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有意为之。
而哪怕如此，有马贵将仍然极好地把握住了对方失去平衡的有利情况。他像是对这个时机等待已久，毫不犹豫地欺身而上。冰蓝色和浅紫色的刀锋挥出两道完满的圆弧，轨迹在空气中隐约相互重叠，很快就分别染上一层血红。当有马贵将凭借动作惯性与试图避开刀锋的【独眼之枭】错身而过时，库因克武器造成的结果才刚刚显现出来。
【独眼之枭】的双臂像是反应慢了半拍的动物，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它们已经与身体相分离，被重力拉扯着掉落在地。大量血液涌泉般从断口喷涌而出，在【独眼之枭】身前泼洒出一片令人目眩的深红。
陡然间高下立判的形势让很多搜查官目瞪口呆，可天羽真理却不觉得意外。在她近乎狂热的注视下，有马贵将和【独眼之枭】之间潜藏在雷霆之势下的此消彼长清晰可辨。所以她相当清楚，有马贵将的胜利绝不是时机或者运气造就的，而是在他稳扎稳打的攻势下，能让他获胜的时机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出现。
对于SSS级的大喰来说，失去双臂绝不意味着死亡，甚至不必然等同于败北。同样的，如果这样的大喰打定主意要离开，那留下它从某种角度上甚至要比打败它更加困难。
面对有马贵将，【独眼之枭】显然不想等事情真正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生死边缘再做挣扎，受到双臂被砍的重击后，立刻变攻为守，生出了逃离的心思。而背后两队尚未来得及撤离的CCG喰种搜查官，则意味着有马贵将此时完全不具备死追到底的条件。这场战斗开始得本就十分突兀，结束的也极为干净利落。年轻的搜查官面色平静，似乎全然没有被激烈的战斗影响心绪。他毫不犹豫地收了手，任由【独眼之枭】急速后退，几个起跃间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于是，既是见证者又是幸存者的搜查官们眼看着天灾远去，而驱散阴霾的天才转身找到了手中库因克对应的手提箱，不紧不慢地把武器好好收了起来，才走向被医疗队扶在肩上的伊庭藤重。
“还给您。”有马贵将看着伤重的伊庭藤重，递出去的武器临时变了个方向，横在医生身前，“尾赫库因克确实很好用。”
伊庭藤重捂着不知道折断了几根的肋骨，在搜查官中绝对称得上老资历的他竟在有马送还库因克武器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尽量与平时无异的语气说道：“回去立刻去医疗部做个检查。”
“是。”
有马贵将简短地应下，就两手空空地退回到队伍中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刚才以一己之力驱逐【独眼之枭】的另有其人。而在有马贵将归队后又重新位于他身边的天羽真理，则一改刚才面对丸手斋时的不驯之态，低下头眼帘半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刚才开始就格外敏锐的五感此时简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使得有马贵将身上血液与尘土的味道萦绕在她鼻尖，而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更仿佛一条尚在张牙舞爪的野兽，与他表面上的从容平静截然不同。气味与声音像是在天羽真理不曾平息的强烈饥饿感上浇了一泼热油，让带着强烈酸涩感的灼热在她身体内部翻腾，如同刚刚苏醒的火山熔岩。
有马贵将很快就察觉到了天羽真理的异常，侧过头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天才搜查官的声音像是炸响在天羽真理耳边的惊雷，让她不由得抖了一下，微微躬起身体。她的左手死死按在自己痉挛的胃部，面色苍白，额上冒汗。
有马贵将狐疑地打量着天羽真理，摘下在战斗中被血液糊住了一部分的眼镜，顺手揣进胸前的口袋里，略带讶异的问道：“想吐？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天羽真理没有立刻反驳，恰恰相反，她沉默地点了下头。有马贵将这才微微变了脸色，露出混杂着惊讶的疑惑来，仿佛天羽真理的默认比顺利击退【独眼之枭】的事实来得更出乎意料。
有马贵将看着两个部队已经撤退出了大半，经过的搜查官们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般忽略了他们，却总有视线若有若无地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他踌躇片刻，还是轻轻拉起了天羽真理的手腕，带着她一起撤离。
指尖过快的脉搏和不正常的高温让有马贵将眉头一紧，不解地说道：“是因为缺乏实践吗？之后你的训练计划要调整了。”
按理说刚经历一场战斗，有马贵将正是热血翻涌之际，体温一定不低，但天羽真理却觉得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像是戴久了的镣铐，传来微凉的禁锢感。她没被握住的左手，指甲死死反扣入掌心，但这样些微的疼痛如同杯水车薪，很难说能有效地拉回她岌岌可危的理智。她一路沉默不语，生怕泄露出哪怕一个不该有的音节，有马贵将就能迅速发现她的颤抖绝非因为恐惧震惊，而是兴奋、是欣喜、是属于非人类的渴望。
在返回CCG的路上，有马贵将被医疗部的人叫走，只有天羽真理一个人坐到来时的车上，周围都是不怎么熟悉的气息。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疲劳过度，可心里却反复回想着刚才有马贵将战斗时的身姿。
“喰种对策局啊……可恶！凭什么，凭什么它能占有贵将呢！”
在颠簸的车辆里，天羽真理突然生起气来。残暴的饥饿感似乎终于寻得了一个突破口，理直气壮地转化为恨意。如果此时车内有人注意，便能发现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脏兮兮的车窗玻璃忠实地映出她狠厉不甘的神色，但下一秒，少女的面容就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算了，就算没有CCG，人类和喰种也终归是死敌。我只要以后能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