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那明天的迎新会就由贵将包办！遥有什么想要吃吗？可以挑贵的店没关系哦。”天羽真理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略微前倾，声音和步伐一样轻快。

    草间遥赶紧摇头，但也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都可以。”

    “诶，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名目，随便敷衍一顿我可不同意。”天羽真理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看向有马贵将，“贵将也这么觉得吧？”

    “你来决定。”

    草间遥听见蓝发青年沉稳的声音，毫不意外他的回答。他走在两人身后，自然而然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他发现，明明天羽真理正和有马贵将并肩前行，身体动作上却像是在探头和对方说话，时不时也会侧身回头，试图把沉默的自己也拉入对话。

    草间遥不得不承认，如果将她身上CCG标志性的洁白制服幻视为学生制服，把她惯用手上自然晃荡的库因克武器箱当做皮包，天羽真理此刻的动作神态，简直就像是他看过的电视剧中，那些心情很好的JK。而走在她身边的有马贵将，虽然已经褪去了刚才的冷漠严厉，却完全没有类似的风格。

    不过也多亏没有，不然草间遥觉得自己一定会因为太过惊讶而觉得压力更大。虽然他清楚两人的年龄应该相差无几，但无论如何，他都很难将有马贵将和充满青春气息的DK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往日的固有印象太过牢固，又或许是没有足够能让他扭转想法的证据，在草间遥眼中，有马贵将始终更像是一张被装裱进玻璃框后高高挂在墙上的模范奖状。

    “因为是半人类吗？按照年龄折算的话已经距离人类的青春时期很远了。”草间遥在心中暗自揣测，转念又想到身边全是半人类的反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觉得，等他到了有马贵将现在的年纪，就能变成和他相似的人物，不由得下意识用力摇了摇头。

    “不想吃这家？那换一个。”天羽真理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敏锐地注意到草间遥的动作。在年轻的半人类想好怎么解释之前，她就轻描淡写地否决了无辜的烤肉店，转而又列出了几家听上去就可能贵得令人咋舌的店铺。草间遥咽下了嘴边的话，默认了天羽真理对他“体贴，但也没有完全体贴”的行为。

    天羽真理和有马贵将商量挑选了一路，等到了会合地点还是没有最后定下结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马队负责的区域相对较小，即使两边都有斩获，但他们完成任务的速度却还是更快一些。

    真户队的战斗人员都还没有返回，只有宫崎幸端正笔直地站在车旁，姿态和他们离开的时候相差无几。与真户微年纪相仿的文职人员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了有马队的一行人，也许是因为不想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宫崎幸没有出声，而是谨守礼节地低头鞠躬。

    有马贵将欠欠身算作回礼，态度上让人挑不出错处。站在他身侧看着这一幕的天羽真理，嘴角却勾起一个莫名有点嘲讽意味的笑来，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有马贵将才没有把宫崎幸看进眼里。他现在所体现出的礼貌全是社会规范所加给他的条件反射，完全没有半点主观真意。

    于是天羽真理站直身体，双手也从背后变为自然垂下，转瞬就又是新鲜社会人的模样，理所当然地充当起不那么礼貌的那个角色。她三言两语就打着锻炼新人的名义，把草间遥作为善后收尾的责任人推给了宫崎幸，自己则拉着有马贵将火速开溜，还顺走了宫崎幸开来的那辆车。

    当然是有马贵将负责开车。

    “以后我去考个摩托车的驾照吧？比起汽车，果然还是摩托车更帅。”

    天羽真理把库因克武器箱扔在后座，自己从副驾驶的车窗望出去。因为东京湾的存在，海洋水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整个东京，使得这个季节的东京上空常常会出现体积巨大、蓬松厚重的白色积云，像是一道通往远方的闸门，又像是一副毫不关心人类的自由帷幕。在阳光照射下形成的宽大阴影边缘并不规则，覆盖在东京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拥堵的车流上，似乎多少减缓了因为金属面反光而施加给人的躁意。

    “还不堵车。”天羽真理补充道。

    有马贵将也跟着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一路红色的车尾灯，手指不自觉地在方向盘上点来点去。虽然也不怎么耐烦，但他仍然堪称是驾驶习惯良好的司机，稳妥地驶离了拥堵路段，才面无表情地猛踩了一脚油门，差点把后座上的库因克手提箱从后座上甩下去。

    完全能让晕车的人敬谢不敏的后半车程对天羽真理来说不值一提，等蓝发青年停好了车，她手里端着从快餐店的Drive-Thru窗口打包的披萨和小食，看上去甚至比刚执行完任务的时候还要精神几分。虽然都勉强会做些吃的，但在当今这个便利程度与日俱增的社会中，年纪轻轻就备受工作折磨的天羽真理，当然不会乐意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厨房中去，故而搬家不久，周围的吃食倒是摸得门清。

    披萨这种快餐，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优雅进食，好在两人都不是在乎这种事情的人。甚至在天羽真理的带动下，有马贵将潜意识中守着的那点“食不言，寝不语”的老派规矩，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但即使如此，他在开口之前，仍然好好地吃完了手里那片披萨，慢条斯理地摘下一次性手套；“你到的时候，喰种已经死了？”

    天羽真理吃得正欢，闻言挑眉一笑：“怎么不早问？亏我等了一路。”

    “毕竟是不熟悉的车。”

    “诶——贵将疑心好重。”天羽真理一口咬断配料丰富的披萨拉出的芝士丝，说话有些含糊，“说起来，现场还挺奇怪的，确实应该和你提前说一声，省得你看到现场报告之后骂我变态……”

    天羽真理的复述重点集中在男性喰种被大量药物放倒的状态和颇具宗教含义的姿势，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则被她选择性地隐去了。坐得十分端正的天才搜查官，表面上认真听着少女带有强烈个人语言风格的叙述和夹带私货的吐槽，实际上却难以自控地有点走神。

    但他觉得自己走神的理由还是十分充分的，毕竟在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实在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安安静静地坐在熟悉的环境里，听旁人大喇喇地讲述她的共喰过程。

    是的，共喰。

    作为白日庭出身的半人类，有马贵将第一次见到共喰时年纪尚小。彼时年幼的有马贵将只觉得共喰这种行为和昆虫捕食同类没什么区别。后来接受了系统的教育，他才开始明白，共喰对喰种而言，某种程度上远比饱腹和活命更重要。

    共喰是实力的积累，是赫子的养成，是每个有所贪念的喰种所要踏上的必经之路。至于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强大还是疯魔，有马贵将一度并不关心，直到天羽真理的出现。

    在山间神社几乎一面倒的战斗中，有马贵将终于把天羽真理的优势和不足都看得更清楚、更完整。单论赫子的强大程度和对赫子的掌控力，天羽真理可能还比不上她那个“邻家妹妹”，只能凭借着天生的战斗直觉和身体素质拆东补西，完全把对于喰种来说是身体一部分的赫子当成外置武器来用，一看就是疏于锻炼。其实平心而论，如果单纯作为一个普通搜查官生活下去，天羽真理就算完全抛弃身为喰种的那一半也能够胜任，甚至绰绰有余。

    但对于有马贵将来说，远远不够。

    在芳村艾特把那句“要把恶心的世界掀得天翻地覆”的宣言吼到他脸上之前，有马贵将对世界的现状并非一无所知。恰恰相反，日复一日地站在明暗冲突的交接线上，他更清楚地看见这笼中一切的畸形。可正如同他在能够行走之前先被冠上了姓名，拥有力量之前先被压上了责任，在有机会思考缘由之前，继承“有马贵将”之名的他就已先被注定了立场。

    倒不是说他没有能力打破身上的桎梏，只是半人类天然的极限蛮横地截断了他肉眼可见的前路，在短暂的时间内奋力一搏所可能带来的效果，与不得不半途而废的后果难权轻重，打破现行秩序就立刻成为了一个性价比不高的选项，仿佛是在无形中给予了他放弃的理由。

    更何况，有马贵将不是个喜欢在舞台上出尽风头的人。编写剧目尚在忍受范围之内，偶尔客串一下重要角色也并非不可，但让他亲身上台担任主角，担负起破而后立的种种麻烦，他总归还是不那么合适。

    而偏偏能撑起大戏的主角向来罕见——既要有能力一意孤行，又要有意愿带领众人；既要强硬冷酷，又要仁慈善良。而最重要的是，要能同时看向敌对又共生的仇雠，不偏不倚地划下边界，同时为二者找到生机。

    就算是有马贵将，也由衷地感到艰难。

    有马贵将还没有想出解法，【独眼之枭】就强硬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在猜测到对方身为独眼喰种的可能性后，CCG的天才搜查官就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见一见它——直到它“重伤”天羽真理。天羽真理的重伤在有马贵将心中一下子拉低了【独眼之枭】成为主角的可能性，除了私人感情之外，剩下的一部分理由是【独眼之枭】的行事风格和纯粹的喰种相差无几，甚至看上去更加疯狂、不自量力、无所顾忌。

    一个彻底倒向一方的疯王，或许还不如一个短命鬼。

    所以他砍下“独眼之枭”手臂的时候毫无犹豫，甚至如果不是要顾及被在场的其他搜查官们，也许会直接把它的性命留在原地。然而前二十年被流水线般设计铺陈的命运终于展现了其曲折意外的一面，真正的【独眼之枭】确实是个有意愿跳上舞台捅破天顶的家伙，而出现在有马贵将视线里的“更好选择”，还不止芳村艾特一个。

    有马贵将难以忘记，在他得知芳村艾特与天羽真理的真实身份后，心中升起的荒谬与不真实感。独眼喰种胆大包天到加入CCG当搜查官都先按下不提，这都市传说一般的稀有性，是怎么做到把两个独眼喰种聚在一块一起长大的？但转念又觉得物以类聚体现在这里也算不错，总比同时代出现两个敌对的独眼喰种来得好些。

    毕竟，喰种和人类共同存在的世道已经够乱了，没必要再把难度提高一档。

    得知【独眼之枭】的实际年龄之后，有马贵将沉默地把女孩在他心里的评价拉回一截，指望来日女孩所接受的教育和经历的事情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至少稍稍磨去女孩常年生活在喰种之中所浇筑出来的疯子外表，显露出更接近人类的本质。然后紧接着就在翻阅对方新书的过程中，又把刚拉高的评价降了回去——本质不疯的家伙写不出来这满是黑泥的玩意。

    于是有马贵将把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天羽真理身上。

    在发现天羽真理独眼喰种的身份之前，有马贵将也经常默默观察她，试图通过她窥见另外一方颜色绚烂的天地。在知道她的另一重身份之后，有马贵将对她的观察自然也多了一重视角。以前蓝发青年觉得身为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野生半人类，天羽真理虽然已经足够出色，但以她现在的年纪，能力上限不可能超过自己。

    但她是独眼喰种，她还有一半的血脉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也还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去开发它。有马贵将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慢慢开始相信，完全成长后的少女可以翻天覆地，即使他可能没有机会见证、也不是很在乎之后的新天地。

    也许是为了有马贵将心中不应如此的世界，也许是为了天羽真理眼里想要变强的野心，CCG最耀眼的天才搜查官不仅默许了搭档在消灭喰种后把它们的赫包据为己有，甚至为此大开方便之门，多番帮忙掩饰。

    天羽真理结束了复述，见有马贵将一言不发，终于察觉到了青年的走神。她快速回忆着自己刚才的复述中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内容，试探地问道：“贵将？你不吃了？”

    “啊，你吃。”有马贵将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对面推了推披萨盒，才发现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整盘披萨已经快被清了一半，只能无奈地又拿起一块，“宗教含义的犯案现场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不必要理解喰种的想法。”

    “看后续调查怎么说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出两个喰种的身份……万一能查出什么线索呢。”

    天羽真理随口回复到，随后紧接着打量了一下有马贵将的神色，看他重新换了一副塑料手套继续吃起了东西，心中的一丝疑虑就被她自己彻底踩灭。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她今天心情真的相当不错。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的赫包简直像是陌生人送上门的礼物，而且把它吃下去之后，就更加肯定这个男性喰种可不是天天忍饥挨饿、赫子消耗无几的废物。对天羽真理这种完全不在乎口味口感，只看中实力增强的新手共喰者而言，即使在CCG的评判标准里算不上什么危险的等级，男人的赫包也无疑是一顿营养丰富的增肌餐。

    所以老实说，天羽真理生理上的饥饿在今天的任务中得到了很大的缓解，心理似乎也跟着更踏实了一些。回家的路上非要和有马贵将一起买份披萨当晚餐，完全是为了口腹之欲。毕竟，增肌餐不好吃理应是人类社会的共识。

    “总有一天，我身上的肌肉线条一定会比贵将的更好看！”天羽真理暗下决心。

    只是这么一想，她就难以避免地在自己脑海中勾勒起曾经多次见过的、有马贵将身上流畅优美的肌肉起伏，本能地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