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随着《致卡夫卡》以黑马之姿冲击销量榜单，小说家高槻泉可谓一战成名。虽然因为年龄限制，她的相貌暂时还没有暴露在大众眼前，但是诡异黑暗的文风已经成功给这一类型的小说爱好者留下了“未来可期”的印象。

    总而言之，艾特至少摆脱了人类社会意义上的赤贫。

    但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并没有让她哪怕短暂地安稳下来。恰恰相反，她像是进一步印证了自身生活方式的正确性，非常自信地准备开始在喰种世界中扬名，争取早日达成人类和喰种的世界两开花得成就。如果还能“顺便”给她心里“脑子不清楚”的天羽真理迎头痛击，让对方迅速抛弃可悲的CCG回心转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由此可见，就算没有CCG天才搜查官的横空出世，芳村艾特也会在某个时刻被懒得再忍的自家姐妹痛打一顿。而有马贵将的先一步动手，除了意外捅破了他和天羽真理之间最后一层伪装之外，起到的最重要作用竟然是把芳村艾特原本指向“背叛者”的怨恨尽数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加上天羽真理行云流水的求和操作，两人长达数年的冷战终于画上了句号。不过她们各自的性格和多年来早就养成的交往习惯，让这段难得重新升温的友谊始终处于一个缓慢却又不怎么平稳的上升阶段。比如现在，如果芳村艾特不能给出一个在两周的音讯全无之后，第一通打过来的电话就逼近凌晨的合理解释，天羽真理深深相信自己一定会找机会把那顿揍补上。

    “真的很有趣！虽然是那种蠢到不行的有趣。”听筒里传风声呼啸，甚至隐隐压过了芳村艾特年轻活泼的声音。

    天羽真理看了一眼只是微微起伏的窗帘，一边在心里想着艾特莫不是大晚上精力太旺盛以至于要去爬东京塔，一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又有人开餐厅了？”

    “前段时间就有人在传，说地下出现了能使用赫子的人类，疯了一样遇到喰种就杀。”

    天羽真理发出“哈？”的气音，略微提高了嗓音问道：“什么叫能使用赫子的人类？”

    “据说是能使用赫子但没有赫眼。很荒谬是不是？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啦。反正那时候消息传来传去，都没有得到印证，就渐渐销声匿迹了。直到最近，又出现了几次相似的事件。目击者越来越多，我也好奇去问了一下，倒是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芳村艾特上扬的语调有意识地拉长，像是要故意停顿在这里。天羽真理闻弦知意，马上用“真的吗”、“怎么会”、“哇你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真是好棒棒”三连顺毛，成功让艾特得意地继续说下去。

    “失去理智的【喰种】都是突然出现在某个区域，来历成谜。她们的共同点是赫眼暗淡，赫子却有着不相匹配的实力，会对喰种和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论速度和攻击力，她们还算不错，可以打人个措手不及，但持久性就完全不行啦。实力相当又有些脑子的喰种，单靠放风筝就能在一段时候后无伤击杀。”芳村艾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最重要的是，有杀过她们的喰种透出消息，说她们身体内同时具有人类的脏器和喰种的赫包。”

    “诶？”天羽真理这才提起兴趣，“什么意思？两套器官挤在一起吗？”

    “不是啦！听说是缝合，有明显的手术痕迹。再加上全力战斗一段时间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身体内部的压力丧失战斗能力，甚至爆体而亡的情况来看，八成是有人想当造物主呢。”

    听着芳村艾特不加掩饰的嘲讽，天羽真理本能地皱起眉头，脸色也难看了几分：“啧，怎么总有这种蠢货。要是人类和喰种能像缝补娃娃那么简单地结合起来，天下早就太平了。”

    “就是说啊！不过我倒想亲自尝尝看，缝合之后的器官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可惜上次疑似目标出现在7区，又是在白天，所以就被白鸽叼走啦！”

    “等等，具体出现在7区的哪里？什么时候的事？”躺在床上的少女警觉起来，默默坐起身。

    电话另一端的芳村艾特报出了详细的街道名称，不明所以地问道：“就昨天，怎么了？”

    天羽真理这下彻底确定了，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叼走那只缝合喰种的白鸽正是在下。”

    “……？”隔着电波，芳村艾特的疑惑都像是能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怼在天羽真理脸上。“所以你什么都没发现？”

    天羽真理叹了口气，简明扼要地讲明了昨天巡查任务中的情况，又解释道：“等我到那边的时候，女性喰种已经倒在地上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异常。队里的新人还在，我总不能去捡赫包吧？”

    耳畔毫不意外地响起了艾特响亮的笑声，天羽真理生气地锤了一下柔软的床铺，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今天看见女性喰种的调查报告我就觉得不对劲，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一定是负责收尾的工作人员在解剖尸体的时候发现了问题，上报给了CCG高层。我猜是和修局长？毫不犹豫地把我排除在了后续任务外呢。”

    “和修家都是狗，干出这种破事很正常。”芳村艾特习惯性地辱骂和修，然后突然话锋一转，“你说，那个蓝毛四眼会不会知道情况？”

    天羽真理紧急咽下“辱狗了”的附和，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即使如此，艾特还是在电话突兀的空白中敏锐地推理出答案，咯咯地笑起来，用一种上扬的轻快语调说道：“他连这都不肯告诉你。你看，我早说了他不行。”

    或许是因为艾特富有个人特色的笑声太过畅快，即使在沉默地挂断电话后，天羽真理还是没有缓过劲儿来。具体表现为她做了整整一晚上的噩梦，梦里有一群矮小的木乃伊，叽叽咕咕地追着她不放。

    第二天，睡眠质量极差的天羽真理脚步飘忽地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差点被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迎向她的草间遥吓了一跳。看着神采奕奕，眼睛都好像比平时大了一圈的后辈灿烂到有些碍眼的笑容，天羽真理抽了抽嘴角，由衷问道：“至于吗？”

    草间遥有些不好意地笑起来，略微低下了头。但他的身体却非常诚实地站在原地不动，保持在天羽真理走向办公桌的那条直线上。看见他这幅拦路虎似的模样，天羽真理反而笑起来。

    “这才对嘛！别成天畏畏缩缩的，像是我欺负了你。”少女搜查官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身上挂满了徽章和周边、与CCG制服格格不入的闪亮挎包，“签名照在这里。我特意挑过了，所有照片款式我都拿了一张。哦对了，签名我没有特意去选，毕竟在我看来都一样，没一张能看出来这人到底签了什么。”

    “谢谢前辈！！！”草间遥郑重地接过山崎友也的签名照，真情实感地深深鞠躬。

    天羽真理被远超预期的音量一震，因为缺乏睡眠而隐约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极具存在感地跳动了一下。她忍不住后退半步，脸上的笑容也重新垮下来：“声音太大了，要不你还是考虑畏缩一点吧？”

    “诶？前辈好过分……”

    等到有马贵将完成早晨的计划，准时准点地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立刻注意到屋内的气氛堪称冰火两极。本来就工作勤勉的新人今天像是打了鸡血，浑身散发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干劲，那头草绿色的头发都像是刚浇过水的植物，仿佛下一秒就能在众人眼前生长成茂密的藤蔓。

    而与之相对的，是彻底放飞自己，公然在办公室补觉的天羽真理。隔着半间办公室的距离，有马贵将还是能一眼看清，少女带着的遮光眼罩上，明晃晃地印着“吵我者死”。

    有马贵将抬手看了看表，时针卡在十和十一两个数字中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草间遥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向了自己的办公桌，近乎无声地拉开座椅坐了下去。

    即使被狂喜滋润了一个早晨，草间遥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短暂地从快乐中清醒过来。他看了看一本正经的天才搜查官，又看了看肆无忌惮的队伍前辈，再次觉得自己在这个队伍里好像有被“差别对待”的事情应该不是错觉。

    “这种待遇也太梦幻了吧？真想让那个家伙看看啊。”草间遥正在心里感慨着，就察觉到被感慨的主角之一抬起头，向他投来一个眼神。

    那只是一个询问的眼神，并不包含什么负面情绪。蓝发搜查官银灰色的双眸平静如水，在略微反光的镜片遮挡下，竟然给人面对高透金属的错觉。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层层浇筑在心里的印象，或许是因为实战面试那天重重踹在身上的飞踢，草间遥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本能地夹起了尾巴。他快速地摇摇头，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乖巧微笑。然后老老实实地重新埋首于案牍，不再抬头试图捕捉细节，揣测眼前这位冷面学长的心意。

    在天羽真理醒来之前，整间办公室都处于一种故意营造出来的静默之中，像是灌满了水却还没来得及放入鱼类的鱼缸；而她醒来时来开眼罩的摩擦声、椅背升起的咯吱声和伸展手臂的喉间音，则立刻搅动起这潭死水。

    用余光瞥见有马贵将放下笔、抬头看向天羽真理的动作，仿佛那是个无声地指令，能让办公室内的空气都更顺畅地流动起来，草间遥顿觉轻松，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慢悠悠地吐出去，就听到尤带一丝沙哑的女声叫出他的名字。

    “对了遥，你的迎新会还没有办诶。”得益于带薪补觉的快速充电，少女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说话间也带着松弛的笑意，“要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绿头发的新人搜查官有些迟疑地说道：“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签名照和迎新会一起吗？那今天也太快乐了吧？”

    “可不一定哦。”天羽真理故意坏心眼地说道，“说不定和贵将吃过迎新饭之后，你就失去了获得签名照的快乐。”

    天才搜查官似乎已经习惯了天羽真理对新人使坏的时候拉上自己，无奈又纵容地带过话题：“还是择日吧。既然已经错过了原本选好的日子，那最好选个特殊的，不然就和平时聚餐没有差别了。”

    “特殊的好日子啊……”天羽真理闻言认真地思考起来。

    她琢磨事情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总像是在放空，只有那双黑色杏眸从刚睡醒的水润状态逐渐变得亮晶晶的。草间遥本来想说些“不用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却在发现蓝发搜查官看向少女的眼神时，自觉地选择了闭嘴。

    “确实，迎新会也不只是与我相关，是公共活动啊。既然前辈们想要选日子，那就选吧！”草间遥在一片安静中发散着思维，“所以哪一天会比较好呢？我的生日还有很久……入队一个月整的时候？或者三个月整？”

    突然，愉快的清亮女声打破了一室沉默。

    “我知道了！我们选在夏日祭那天吧！”

    草间遥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选项，不由得发出一个错愕的音节。坐在办公桌后的有马贵将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轻声重复道。

    “夏日祭？”

    “对啊！虽然具体日期每年都不一样，但东京的夏日祭一向都是定在八月份，距离现在也不远了。能被选作祭典，一定是很棒的日子吧？”

    天羽真理手臂手肘住在红木桌面上，双手托腮，肩膀略微前倾，松散扎起的黑色长发如同披散，柔顺地搭在她的肩上。她微笑着，光洁的面容像是被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强烈阳光打上一层柔光，以至于隔着一段距离的，有马贵将竟然有些看不太清她脸上的微表情。

    天羽真理成功地用夏日祭的种种好处说服了实际上也没有试图反对的两人，火速从电脑上查到了今年夏日祭的具体日期，然后高高兴兴地拿起了手边的小印章，在桌面的台历上印出了一个拟人化的五角星。

    于是有马队第一个很重要的迎新活动就有了具体的日期。日历上带着鸭舌帽、手里举着小旗帜的星星小人满面笑容，迈着胖嘟嘟的短腿，一日复一日地向他们走来。

    也许是因为怀抱期待真的能起到作用，连CCG繁忙的工作在天羽真理看来都顺利许多。然而在她带着好脾气的后辈在队里队外混得如鱼得水的时候，有马贵将却罕见地遇到了瓶颈。

    遭遇瓶颈的倒不是那些日常工作，而是局长布置给他的秘密调查。

    被他杀死的女性“喰种”社会关系相对简单，公司里的同事与她都是表面交情，了解的信息自然有限。而理论上关系应该更加亲密的亲朋好友一个个盘问下来，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从公司离职。

    这三个月时间仿佛是她生命中的黑洞，将她的人生历程分割成泾渭分明的模样，好像她前一秒还在工位上勤勤恳恳地为了微薄的幸福打工，后一秒就已经在冷得犹如冰库的破旧小店中暴起杀人。再后来，她就变成了一具任人摆弄的尸体。

    “喰种”的尸体经过了精密的解剖，有马贵将基础的医学知识也足以让他在看过尸检报告后就清楚，对方改造人的身份无可辩驳。涉及到人体实验的案件，一向是CCG的逆鳞，和修吉时给有马贵将的指示自然是追查到底。

    天才搜查官有条不紊地计划出不同的追查方向：一方面，有马贵将将与尸体相关的分析，全权交给了和修家内部【白日会】的医生和研究员，试图从“为什么这场改造可以成功”这个问题出手，寻找可能的线索；另一方面则按照传统疑难案件的调查方式，把重点集中在女性“喰种”生活中的蛛丝马迹。

    她的生活虽然乍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但勤勤恳恳的青年搜查官却更相信凡是发生过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在现代社会中，一言一行，一饮一食，都与无处不在的电子设备和形如蛛网般的金融体系紧密相连。任何一个在人类社会中生活过的存在，都会留下蔚为可观的虚拟足迹。

    CCG的天才搜查官除了一骑绝尘的武力，也从不缺少与枯燥抗衡的耐心。他将这些足迹分成不同类型，与直属于和修一族的V组织成员一同慢慢挖掘，如同沙里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