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蓝发青年虽然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但也很有一些把握。但当他同样看见对方身边兴高采烈的女生时，就很轻易地打定主意不去打扰对方。可谁知他刚想把天羽真理带离，少女就把手里的苹果糖塞给了他，完全不给他阻拦的机会，快步走向了捞金鱼的水池。

    正如天羽真理所想，灰色浴衣的青年确实正被充气水池内过分活跃的金鱼调戏。被女朋友选作目标的黑色小鱼尾巴上有着颇具特色的金色斑点，看似呆板好捞，却每每都在他觉得“这次一定能成功”的时候迅速溜走，或者干脆一个大幅度的摆尾撞破脆弱的薄纸。

    在女友连续不断的笑声中，灰色浴衣的青年怎么也不肯服输。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后一张纸网，快速总结了之前的经验教训，定了定心神。他先是虚虚贴着水面，在空气中追着金鱼游动的身影，让纸网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它的头上。然后看准了它停下来的时机，翻转手腕，快速捞起猝不及防的金鱼。

    他难以抑制地露出胜利的微笑，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就在他正要把小鱼放进女朋友捧着的塑料碗里时，黑色小鱼一头撞向了纸网细细的木制边缘，以隆起的鱼头为支点，在他眼前炫技般180°翻身，重新掉回到了充气水池中。

    灰色浴衣的青年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握住纸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将脆弱的竹竿折断，“再来十个……”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条快要被他眼神杀的黑色小鱼就被一个纸网轻而易举地捞了起来，变成了别人塑料碗里的战果。灰色浴衣的青年露出了混合着震惊与迷茫的表情，在这个瞬间仿佛和塑料碗中的黑色小鱼展现出了惊人的一致。

    在自己女友不加掩饰的大声嘲笑中，灰色浴衣的青年本能地看向小金鱼的现任主人。黑色头发的少女笑眯眯迎着他的目光，握着纸网的纤长手指轻轻一碾，纸网就在她的指缝里转动出漂亮的弧度，像是个用来逗孩子的拨浪鼓似的。同时她故意抬起另外一只手上拖着的塑料碗，向灰色浴衣的青年展示碗里正在四处碰壁的金鱼。

    “喂你！”在说出更多话语之前，灰色浴衣的青年看到了站在黑发少女身后的有马贵将，声音不由自主地立刻又提高了几分，“喂，你？”

    在蓝发青年回答之前，灰色浴衣的青年“蹭”地站起身，眼神发亮，径直掠过一蹲一站的两个少女，逼近有马贵将。面无表情的蓝发青年看着对方莫名其妙提起的汹汹气势，疑惑地向后撤了一步，却还是被他握住了双肩。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你换发型了？”

    两道截然不同男声一同响起，兴奋与冷静的声线泾渭分明。他们说完后，又像是约定好了般沉默了下来，面面相觑，神情中都分明表现出对眼前之人所提出问题的深深质疑。这下，天羽真理也毫不愧疚的加入到了大笑的行列中。在她清脆的笑声里，两个青年又差不多同时开口，声音彼此交叠。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重点应该是我的发型吗？”

    天羽真理看着两人之间隐隐的僵持，直到笑够了才站起身。她一边把塑料碗里铺着的塑料袋拎起来，打了个结送给和灰色浴衣青年同行的女生，一边笑意吟吟地说道：“果然是贵将的熟人啊！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嘛。我是他现在的搭档，天羽真理，你呢？”

    “富良太志。”毫不犹豫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后，灰色浴衣的青年睁大眼睛，“你是这家伙现在的搭档，那就说明你也是搜查官？”

    “是的。”少女直视着富良太志的双眼，用温柔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而且是很强的那种哦。”

    富良太志和他的女友下意识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富良太志很快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在搜查官学校学习的时候，我也听说过许多关于这家伙的事情了。能和他搭档的搜查官，肯定也很厉害。我只是一下子没把浴衣和搜查官联系起来。”

    天羽真理原本也没有觉得不快，现在则更加刚兴趣地问起富良太志方才话中的内容：“搜查官学校？你现在是那里的学生吗？”

    “已经毕业了。”

    富良太志说到这个话题，稍稍停顿了一下，收敛了神色，表情正经了许多。黑色寸头的青年认真地看向有马贵将，仿佛是在回答蓝发青年提出的问题：“顺利通过了毕业考核和能力评定，已经确定会在今年秋季入职CCG。有马，我的进度还不赖吧？”

    “对于你来说，确实已经尽力了。”

    蓝发青年用评判般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多少会让人觉得阴阳怪气又不近人情，但他拿着好几样街边小吃的造型，非常有效地消解掉了他话语中无形间透露出的高傲。富良太志正琢磨着对面蓝发眼镜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臂弯间就多了一份温热的重量。

    “第二轮抽奖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看看吧？”

    看着女友期待的眼神，富良太志马上把心中的那点纠结抛诸脑后。他一本正经地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对有马贵将大声说道：“比起那时候，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多厉害的家伙了，但我可不会被吓到！今天就这样算了，不过以后一定有一天，会让你老老实实说出来‘你真不错啊’这种话的！”

    天羽真理听到富良太志的“豪言壮语”，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然后不禁噗嗤一笑。她在要不要向富良太志科普CCG的天才搜查官吝啬夸奖的性格特质上纠结了一秒，马上就得出“与其浪费宝贵的烟火大会，不如等对方加入CCG身体力行地感受”的结论，转而问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抽奖不是放在花火大会之后吗？而且这个怎么抽啊？”

    “诶？你们有拿到广场门口有人在发的号码牌吗？”

    经过富良太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天羽真理才知道广场入口处志愿者专门分发的、印着数字的红色硬纸片就是这次夏日祭的抽奖凭证。广场正中央搭建的小型舞台上，除了已经安排好的表演节目之外，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一次抽奖活动。

    “这次的特等奖是超豪华双人温泉旅行呢！希望落到我头上！”

    富良太志听着自家女友的话，故意摆出一副毫不期待的样子，趁机许诺道：“中不了奖也没关系，等我入职之后，奖金肯定很快就足够我们去超豪华的温泉旅行了。”

    “可以吗？！”

    灰色浴衣的青年扶住因为高兴而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差点把他拽个踉跄的女友，脸上露出有马贵将不怎么熟悉的羞涩笑容。看着他们二人秉持着旁若无人的态度，以一种像是在参加运动会上二人三足项目似的、难以分离的姿势向广场中央走去，蓝发青年难得露出了明显的迷惑表情，默不作声地拉开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最后在天羽真理的坚持下，蓝发青年还是和她一起来到了广场上。广场中央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拿着相机，有人带着面具，共同点则是所有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拿着些食物或者活动奖品。沉浸在同样的欢乐情绪中的人聚集在一起，像是构造出了某种无形的氛围结界，让同样身处其间的其他人会很轻易地陷落进去。

    人们说话与笑闹的声音此起彼伏，汇聚成一阵又一阵难以辨明来源的声浪，从四面八方徐徐压来，像是故意要将所有人都卷进来。而音响连接时尖锐的嗡鸣声像是某种禽类的高亢鸣叫，有一瞬硬生生压低了音浪。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宣布了第二轮抽奖活动的开始，抽奖活动是倒叙开奖，第一轮只抽取三等奖，而这一轮会放出二等奖获奖者的号码。

    蓝发青年如同海浪中的浮标，在喧嚣的人群中安静地看着搭建舞台背后连接着的大屏幕上，一个个中奖的幸运号码特写在主持人快要喊破音的喊声中滚动播放。

    “等等，427号？那不是贵将你的号码吗？”

    蓝发青年看了黑发少女一眼，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号码牌：“真的是。”

    “居然中了二等奖，你好幸运啊！据说奖品是最新款的白色索O耳机。”少女兴奋起来，拍了拍蓝发青年的肩膀，高高举起手，示意这里有中奖人员，半退半拽着青年向舞台走去。

    “我记得你的耳机坏了？”有马贵将突然问道。

    天羽真理刚点了下头，就发现青年眼疾手快地将获奖的号码塞进她手里，然后轻描淡写抽走少女原本没有获奖的号码。

    “现在幸运中奖的人是你了，去领奖吧。”

    蓝发青年的声音不大，几乎快要被人群的喧闹掩盖。可五感敏锐的天羽真理就在他身边，竟好像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柔和笑意。也正是丝这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天羽真理懵懵地站到舞台上，从主持人手中接过了奖品。

    声音轰鸣，夜色燥热，舞台强劲的灯光像是能抽走人的部分灵魂，台下人群的注视仿佛形成一双无形的手，将人彻底从日常生活中剥离。直到领完奖后，天羽真理还沉浸在掌声和尖叫的冲击中，和平常的状态相比起来，沉默了许多。

    于是蓝发青年终于变成了带路的那个，领着少女离开已经逛得差不多的夜市，沿着比来时更窄小、只能供一人通过的石板小路向河边走去。两人在昏暗的小路上一前一后安静走着，渐渐远离了背后的喧嚣热闹。木屐与石板相撞的清脆声在逐渐安静地环境里由弱转强，规律又刻板，如同不停转动的秒针，提醒着不小心混入妖怪祭典的人类，他们正确确实实地从光怪陆离的世界脱离。

    “你把号码牌换给我，是因为不想上台吗？”突然，少女幽幽的声音从有马贵将身后响起。

    青年脚步声微不可察地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镇定说道：“是想把耳机送给你。”

    “哦——”少女拉长声音，尾音上挑，把手中还未拆封的耳机抛上抛下，“这还是贵将第一次正式送我礼物诶，谢谢啦！”

    蓝发青年放缓脚步，回头观察少女的笑容，但是却完全没有从那洋溢着快乐的五官里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心力纠结这件事了。因为走着走着，他才发现自己临时选择的石板小路弯弯绕绕，并不能直接通往烟花大会划定的观看区域。等两人终于走到小路的尽头，才发现连通的是距离观看区域还有一段距离的跨河桥梁。

    “好像来不及和遥汇合了……”想到辛辛苦苦占了位置，还带来了朋友的草间遥，天羽真理罕见地有些心虚，“怎么办！会不会被后辈暗杀？”

    “不会的，他暗杀不掉。”有马贵将看上去比少女淡定得多，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放人鸽子的亏心。

    两人并肩站到了栏杆边缘，挂满灯串的游船和无数漂浮着的河灯将水面照得通亮，而水面反射的光线又照亮了他们身处的桥梁。忽然，火药刺破空气的声音如同尖锐的哨声，立刻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只见一条火蛇于暗夜中蜿蜒腾起，仿佛是逆势而上的流星。紧接着烟花炸裂的砰砰声响宣告了烟火大会的正式开始，火树银花在漆黑的天幕尽情宣告自己的存在。

    无数缤纷绚烂的烟火各具特色，哪怕每一个单独存在，都应该足够耀眼炫目，即使熄灭之后，也会在夜空中划出明显的痕迹。此时它们在同一时间争夺着夜色与空气，却反而相互成全，配合着描绘出难以言喻的绚丽图案。

    听见身旁少女几乎淹没在烟花爆炸声中的惊呼，有马贵将侧头看向正在聚精会神观赏烟花的天羽真理。黑发少女目光中饱含惊喜，清澈的双眸里似乎能倒映出漫天花火。她手指尖捏着一根正在燃放的小型烟花棒，仿佛是头顶规模宏大的烟火庆典送入她手中的一点余光。

    “真热闹啊……原来烟火大会应该是这样的吗？”

    蓝发青年的疑惑真心实意，他并不是没有参与过这项活动。刚刚从白日庭毕业的那一年，他因为执行任务而不得不闯入了一场夏日祭的现场。试图在祭典中把人类血肉当做另类烟花的喰种，很快就死在了幸村1/3下，它所期待的盛大表演在帷幕拉开之前就坍塌得无声无息。

    任务结束后，并不着急撤退的少年很幸运地找到了一处适合观看烟花的草坪。他仰着头，仔细观察着焰火升起的轨迹，在心中计算着它们的威力。转瞬即逝的烟火伴随着与枪炮差别不大的声响，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给彼时的有马贵将留下的，除了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的空虚感，就只有一个很快就消散在心里的疑问——为什么周围的人要高兴地呼叫呢？

    而此时此刻站在桥边水畔，CCG的天才搜查官清楚地知道少女惊呼的缘由，甚至自己也因为相同的原因，露出柔和的笑容。

    和天羽真理相识之后，她的能力和可以预期的成长性，让年轻的搜查官不得不把她和普通人区别开来，给与她更多的耐心包容和期待关注。他必须要向自己承认，他最初对于天羽真理最大的期望，是日后可以收获一个能并肩作战的搭档或者战友。

    那时候的他完全预料不到，实力上和“普通人”毫不沾边的少女，会因为仅仅是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强势又彻底地将普通人印象中的日常生活带到自己身边，并从方方面面向他展示了属于正常人的欢乐与期待，使他一度好奇又向往的生活变得具体起来。

    那是和白日庭与CCG内，完全不同的风景，时常让有马贵将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不久前，他们进一步揭露了彼此间的隐秘，明明身为自己的共犯，天羽真理也介乎于喰种和人类之间，但她却和自己认识的其他类似的存在完全不同。时至今日，有马贵将早就确信少女日后绝不会被他甩在身后，他的信任也早在不知不觉中稳妥滴地交到少女手中，而深埋人性的贪念终于冒头，更多希冀悄然而生。

    即使是最出名的天才，也不能准确定义言明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物，但有马贵将却清楚地知道，那些东西都系在眼前少女的身上。

    当年在烟火大会获得的体验，与今时今日相比实在差异太大，让有马贵将不禁生出一股荒谬的虚幻之感。天空中比往年规模盛大的烟花在少女的注视下，似乎能卷起一阵和风，吹落青年肩上属于CCG天才搜查官的担子，而只有在此时，有马贵将才惊觉，他仿佛注定为其而生的、习以为常的负担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的飘忽如同醉酒。

    “真理……”

    有马贵将心中骤然生出难以抑制的冲动，像是有一些话从心底擅自涌上唇齿舌间，挣扎着想要吐露出来。他嘴唇略微开合，想要呼唤少女的名字引起她的注意，让那双曾经带给他很多意料之外情绪的眼眸，从天空的焰火落回到自己身上。不过因为过于仓促，又太不确定，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成功发出了声音。

    而此时天羽真理却突然看向他，青年不由得僵直了身体。她好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搭档的眼神，顺手点亮了两只新的烟花棒，一只自己留下，另外一只顺理成章地往青年手里一塞。滋滋燃烧的烟花棒像是一个小小的蒲公英，有余烬落在青年修长的手指上，带来一点痒意。

    “是不是很好看？”少女大声问道。

    她说话时正是两轮烟花燃放中间的空挡，激昂而富有节奏的背景音乐也停下余音。一时间，桥上骤然安静下来，他们手中烟花棒燃烧的呲呲声清晰地响在青年的耳畔。还不等有马贵将组织好语言回答，新一轮的燃放就开始了，今年大红的流行歌曲以架子鼓的鼓点作为开端，和烟花燃放的爆炸声不分彼此。少女立刻转回头看向夜空，兴致勃勃地投入夏日的盛会，蓝发青年只好把其实也没有想好的话咽回去，慢慢转过头，看向她视线锁定的方向。

    盛放的烟花转瞬即逝，却在无数人的心中留下痕迹，如同会永远定格在夏日中的不败繁花。在它们的照耀下，生命如同烟花般易逝的半人类青年，像是终于揭开了一层蒙在眼前的纱，更清晰地看见了天羽真理，以及和她并肩站在此处的自己。

    “是好看的。”

    青年看着绚丽多彩的夜空，唇角扬起谁都没有看见的微笑，默默在心中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