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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叛是人生中常有的一部分。”

    尽管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那个人的面容也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但宴知洲依旧会经常想起他曾说过的话。

    而当听到最好的朋友说出这些话时,不到十岁的孩子很难去深想这些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或许是他和玩伴们昨日背着家里人去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了个现行后,反被他们污蔑成主使后的一句抱怨。又或是他最近看了太多的话本子,在见到身边人那些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后,随口一句故作深沉的感慨。

    但无论如何,宴知洲都不以为意。

    “没关系。”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望着前方荡开涟漪的池塘,也同样故作深沉地说:“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会再次去相信别人。”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当切身体会过濒临死亡的绝望时,你很难去再去信任任何人。

    宴知洲奔跑在荒漠里,黑夜和浓云模糊了眼前的路。

    他紧捂着不停流血的手臂,身后混乱的脚步声越发逼近,时不时掺着鬣狗犹如嬉笑般渗人的叫声。他们高举火把,成群结队地追逐他,像是迫不及待要扑食他的恶鬼。他在慌乱中被脚下的石块绊倒,又一刻不停地爬起来。

    坚硬的沙砾嵌进掌心和膝盖的伤口里,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跪在烈火里一样灼痛。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他在沙石群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跌倒后又再次爬起,血沿着被磕伤数次的伤口里渗流而出,落在地上,擦在石边,成了鬣狗追食猎物的标记。

    他在劫难逃,却仍脚步不停。

    朦胧的沙雾笼在尖锐的石群之中,他看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他和他在池塘边说的话。

    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他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他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为什么要派人追杀他?

    ……母亲呢?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成功逃过那群人的追杀?如果,如果那群人一直在追杀自己的话,或许她就能成功逃离这里吧……

    那样的话,只要坚持到援兵过来就行了。

    紧接着,他猝然刹住了脚步。

    几颗石块贴着荒芜的沙地滑下断崖,几声轻响过后,沉沉坠进谷底。

    大漠初冬的冷风在峡谷间呼啸而过,吹开了他发间松动的玉簪。

    身后一道道的火光逐渐聚拢,他听着远方那如梦似幻般幽魅婉转的笛声,身体仿佛石化般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些庞大重叠的人影攀到他的靴边。

    鬣狗诡异的叫声再度响起。

    他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随即转过头,看向那群追杀他的人。

    轰隆——

    闪电映出眼前训练者惊恐的神色。

    伞面稍微后倾,雨幕隔开了两人。宴知洲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此前无数个试图逃跑或意图摧毁他计划的训练者。

    他有时会想,自己是否曾经也和他们一样,露出那一副表情?

    就像是深困于陷阱里的兔子一样,用那双被火把映亮的眼睛紧瞪着对方,在干脆就这样等着猎人举起猎弓瞄准自己、等待死亡,和想着用那副毫无杀伤力的牙齿深深咬住猎人的手腕、殊死一搏之间反复徘徊。既让人同情怜悯,又不乏觉得他太过自不量力。

    但往往,落入陷阱的“兔子”并非只有一只。

    而当你意识到处境艰难到极有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时,你很难不去为了自己而背叛别人。

    “……知洲,宴知洲,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的父亲,我的家人就会……”

    “……我本想将此事告知世子,但是他得知此事后,提议说我们可以借这事去威胁二公子……”

    “是属下的疏忽。”

    雨声阵阵,摇晃的灯笼在雾里散着幽红的光。宴知洲看向跪地的叶星,说:“你知道背叛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吗?”

    “是属下办事不力,才让二公子有可乘之机,潜进房间盗走布局图,酿成此祸。”叶星说:“属下甘愿受罚。”

    响雷猛然劈下,疾风骤雨瞬间浇灭了微光。

    一片昏暗里,叶星抬起头,眼底未曾有过任何仓惶,“但在这之前,请世子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她对上宴知洲饶有深意的目光,接着道:“让属下亲自带人去‘接’二公子回府。”

    茶杯重落在小几上的声响与记忆里的雷声叠在一起。

    “……属下从未有过背叛世子的想法。”叶星跪在床上,肃声说:“当初属下与客栈老板合作,也仅仅只是想要驱赶狼群,离开这里。”

    宴离淮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地看着叶星。

    叶星依旧维持跪着的姿势,腰腹隐痛的伤口让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但她的肩背依旧挺直,如同遵从命令行事,永远也不会想着逾矩背叛主人的机关傀儡一般。

    “……我想也是。”

    过了良久后,宴知洲才稍一偏头,朝字条示意,说:“不然的话,以陈召那种人,一定会把这里面所发生的一切疑点都写在这上面。好让‘那群人’去承担他办事不力……或者说意图叛变的后果。”

    叶星稍微倾身,拾起纸条。

    自从客楼御大光一事过后,陈召就一直被关在密室里。倘若世子真的是因为那字条而来,那么他唯一传递消息的机会就只有狼毒事件爆发前的那几天。

    而恰巧的是,那段时间她和宴离淮近乎毫无接触。

    更何况,若是陈召真的在那上面写了什么,也不会舍弃借着火灾脱身的机会,去孤注一掷地设计除掉她了。

    叶星脸上依旧不见半分表情,翻开字条。

    果不其然,这上面只写了狼群围攻客栈一事。

    “……但既然他没写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宴知洲端起桌边另一杯茶,慢慢地说:“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我传递消息。”

    叶星随手折上字条。

    “我虽然没告诉过他狼群一事,只告诉了他关于秘宝一些笼统的事。但如果他真的有拿走秘宝的想法,必然会知道秘宝的用处。”宴知洲说:“那么他应该也会理所当然地发现,这些极其异常的狼群可以被秘宝操控。”

    “也许是因为当时事发突然,客栈又乱作一团,那人一时没想到秘宝竟然会和狼群有关。”叶星没在这个疑点上多说什么,她似乎沉吟了片刻,说:“……那些手下或许知道些什么。”

    “那些土匪吗?”宴知洲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喝了口茶,道:“陈召那人虽然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在山上过着烧杀抢掠的行当,但做事倒是谨慎至极。有什么事情只会让自己清楚,即便那些土匪和他一起死里逃生,他也未曾和他们透露过一句有用的情报。那些人只是听令行事的木偶罢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的确如此。

    倘若他们真的知道些什么,世子就不会有“闲情雅致”坐在这里喝茶,试探她话中流露出的破绽了。那些青雄寨的残党只会告诉世子,客栈老板和龙潭镖局的人在相互勾结,以及客栈老板私自软禁他们的二当家。

    除此之外,他们拿不出任何世子想要看到的证据。也说不出从记事起便在王府练武场中长大、对乌洛部以及秘宝一无所知的叶星,为何会突然想着要跟世子抢夺秘宝。

    更何况,叶星与客栈老板的联手,在客栈所有住客的眼里本就是为了驱赶狼群而不得已的办法,没有任何人能找出他们在驱逐狼群计划里流露出的疑点。而如今那场大火掩埋了一切,客栈老板和陈召已死,那些青雄寨残党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惊怒交加的情况下,作出的毫无切实依据的污蔑。

    “……不过,那些土匪也并非全无用处。”宴知洲在这时说:“他们既然说这座客栈的老板软禁了陈召,而他们的命令就是一直潜藏在住客之中,见机行事,救出陈召。那就说明,直到从我来的那一刻,陈召一直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他把茶盏轻放在桌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似乎完全没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的惨叫,仅仅只是在盛满夕阳暖光的房间里,和自己的亲信随口谈起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

    他说:“那么,既然他们说陈召是被突然绑走的,那么他究竟是如何未卜先知,在一切发生之前就下达命令的呢?”

    隔壁传来鞭子凌空甩下的清响。叶星埋在被里的手指下意识屈起,深陷在白色的床单里。但面上却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她抬起头,像是想不通这其中的疑点。

    宴知洲却不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把小几上茶递给叶星,说:“你伤的那么重,我应该让你好好休息才是。喝些水吧。”

    叶星低眸看着茶中荡起的倒影,顿了片刻,才缓缓抽出被子里的手。

    宴知洲看着她的动作,“你是怕我下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不用怕,这杯茶里什么也没有。”

    宴知洲温和地笑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真正想给你的东西,已经在方才的药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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