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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星曾听宴知洲说过一句话。

    “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一瞬间跌入谷底。”

    比如说,正当你觉得用了无数心血所筹谋的计划,终于有了一些成果的时候。它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毫无征兆地、以一种你永远也无法预想到的方式,彻底付之一炬。让你不得不捡起满地的残骸,从零开始,重头再来。

    又或者,当你终于下定决心要逃离眼下的绝境,在无数个日夜里暗中谋划,整日活在会被发现的设想里,不断地陷入恐惧,又在担惊受怕中竭尽努力去规划逃跑的路线。

    然而当你终于策划好了这一切时,却还是在计划最重要的关头出现差错。你最恐惧的设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你最亲密的伙伴也惨死在了你面前。

    当鲜血迸溅在脸上的那一瞬间,就像闪电轰隆一声刺破云层,劈进脑海,让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训练者一寸寸地转过头,看着同伴愣愣低头,颤抖地摸向刺进咽喉的暗器,还没等做些什么,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血顺着他的口鼻不断外涌,发出了诡异的“咯咯”声。

    漫天大雨倾盆落下。训练者向后退了两步。挂在檐角的灯笼在雨夜中摇晃,闪着冥火似的幽光。他看着雨幕里逐渐靠近的黑影,胸口剧烈起伏,瞳孔急剧缩紧。

    “我、我……”

    叶星举着伞,走在宴知洲身后,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雨水噼啪砸在伞面上,像是昭示着死亡逼近的丧钟。落下的闪电映出他惨白的脸,他盯着伞下那道身影,本能地想要后退。可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动弹不得。

    那是理智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冲击的结果。

    紧接着,当意识到死亡即将临近的那一刻时,一切都会变得有所不同。

    “……我错了,世子,我错了……”

    他扔掉了剑,跪在地上,重重磕着头,嘴里不停地说出那些求饶的话。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阵阵雨声。他跪行了几步,抓着宴知洲的衣摆,说:“不……不是我做的,我只是……”

    他嘴唇翕动,却没再说下去,他对此再清楚不过,这只是徒劳。他来南阳王府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见到的尸体却比这十五年来见过的要多出数倍。这里是地狱,他宁可继续回到街边乞讨。然而此刻连四处流亡都成了妄想。

    叶星举着伞,见宴知洲没打算说话,便略一偏头。身边的沉洛拔出刀,向训练者走去。

    他垂下头,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我……”

    为了活下去,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机会,紧握当下。

    他猛地抬起头,如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宴知洲的衣摆,“二公子前几日烧毁药库、损毁药人、重伤护卫后离开南阳王府,并非他一人所为。”

    就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动摇世子的决定,阻止死亡降临一样。

    他在雨中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帮他的人是谁!”

    轰隆。

    闷雷滚过天际,映亮凌空抡起的刀锋。

    训练者喘着息,一动未动,紧盯着宴知洲。

    “慢着。”

    雨珠划过刀锋。沉洛收刀后退,没去看叶星。

    宴知洲问:“是谁?”

    “……三、三个月前,我从练武场上下来,在回房间休息的路上,恰巧碰见二公子提着一小坛酒往荒林那方向走。因、因为当时是深夜,也下着大雨,附近又没什么适合喝酒的地方,我一时好奇,便远远在后面跟了一小段路,结、结果发现,”

    他顿了顿,然后说:“二公子最终绕远路去了叶星的屋子。”

    叶星看向他,没有说话。

    “我当时就觉得古怪,本想将此事告诉世子……但,”

    他缓缓转头,看向跪地死去的同伴,强压住语调里的颤音。

    “但是他得知此事后,提议说我们可以借这事去威胁二公子……在这里很容易就丢了性命,二公子身份尊贵,又与世子殿下不和。或许、或许可以让他在我们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帮忙保我们一命。”

    雨越下越大。

    训练者说:“后来二公子答应,会告诉我们离开王府的方法。我当时本以为这是搪塞话,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反倒是他信以为真,整天想着那些逃出王府的计划。但没想到二公子竟然……”

    “你胆子这么小,还敢去威胁宴离淮?”宴知洲开口打断他,说:“你不怕他杀了你吗?”

    训练者停顿一瞬,随即迅速回答:“不止我一人知道叶星与二公子私下联络的事。只要、只要我出事,另一人就会把这些秘密全部告知世子。”

    “……即便我和他不和多年。但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他是什么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宴知洲任由他抓着衣摆,慢慢地说:“你觉得,他假意答应你们,而后悄无声息地杀了两个无户无籍的流亡之人,能有多难?”

    大雨浇透了训练者。他怔怔抬起头,余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周围疯狂晃动的树影,顿感脊背发凉,“世子,我说的都是真……”

    人头滚落的闷响转瞬被淹没在雨声中。

    沉洛甩掉刀上的血,附近的训练者拖走周围倒地的尸体。所有人沉默无言,他们早已对这种令人心惊的场面习以为常,更没因那些空口无凭的控告怀疑叶星分毫。

    叶星稳握着伞,跟在宴知洲身后。

    “……三个月前,”宴知洲脚步未停,望着前方小径,说:“那个时候你手上正好有一份王府的布防图,对吗?”

    叶星睁开了眼。

    雨声戛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雅木床顶。夕阳透过窗棂投映在床上,让眼前的一切都附上了一层与梦里截然不同的暖光。

    有那么一瞬间,叶星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次。不过伤口的痛感很快否定了她的想法。

    她缓缓抬起左手,看了眼缠着绷带的手臂,紧接着,就听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痛哼声。

    守在床边的训练者对旁边人点头示意,随后转身出了门。

    叶星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七天。”

    叶星看向她。

    “回少主,”训练者继续说:“那场大火在蔓延到楼下之前就被扑灭了。客栈老板和陈召已死,他的那些手下和这座客栈的小厮、打手也被我们控制住了,如今就关在隔壁几个房间里。”

    叶星撑着床坐起身,说:“龙潭镖局的人呢?”

    训练者略微一顿,正要开口时,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训练者什么也没说,只是守在床边,随后行礼道:“世子殿下。”

    叶星掀开被子。

    “这些繁琐的礼节就免了吧。”宴知洲向上抬手,示意训练者出去。随后对叶星说:“你伤的很重。如果再晚那么半刻钟的话,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这并不夸张。叶星之前就一连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后来又在对付狼群和青雄寨上耗费了太多精力,如今身上又挨了刀。若是换做常人,这会恐怕早就进鬼门关了。

    但即便叶星体质再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哪怕休息了七天,叶星脸色依旧和当初深陷昏迷时一样苍白,人也明显消瘦了一圈,连声音也变得虚弱暗哑。

    叶星说:“是属下办事不力……”

    “这些话也免了。”宴知洲走到床边,把手里的药碗递给叶星,“毕竟谁也没想到,仅仅是一座位处偏远的落脚客栈里,竟然藏了这么多玄机。”他拍了拍叶星的肩膀,温和地说:“更何况,你还帮我除掉了那几个试图造反的土匪,无论怎么说,我都不应该责怪你。”

    叶星看了眼他溅在手腕的血迹,接过药碗,不动声色道:“世子可问出什么了?”

    “没有。”宴知洲脱下狐裘,随手搭在椅背上,倒了杯茶,说:“这里的小厮嘴够严的。不管对他们如何用刑,就连一个字也不肯说。要么就是故意装傻,总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又是鬼魂复仇又是邪神降临的,在那里故弄玄虚。”

    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问:“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我从未听他们谈论过关于鬼神的事。”叶星沉吟片刻,说:“不过,那些人的确行事神秘诡谲。即便是在酒堂传菜的小厮,武功也极其精湛,而且他们用的都是那种类似铁索和刀片改造的偏门武器。我之前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那种东西。”

    “……常年隐居大漠边郊,不和官府贵族牵扯,没有什么野心,也并非自立门派,却要耗费数倍的精力去学习一个极难操控的武器。要么这群人真的是信仰什么歪门□□的信徒。”宴知洲放下茶壶,说:“要么这群人在刻意隐藏真实身份。”

    叶星喝了汤药,安静地听着。

    “不过,你知道比这更奇怪的是什么吗?”宴知洲转过身,把茶递给她,说:“这间客栈这么大,然而那些打手和小厮的数量却少得离奇。”

    叶星接过了热茶,却没喝,“世子觉得,他们藏在了住客中间?”

    宴知洲说:“就像陈召的那些下属一样。”

    叶星略一皱眉,“但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们恐怕很难从那种混乱的厮杀里迅速脱身,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顺利换一身行头藏在住客之间。”

    “是啊,怎么会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客栈里了呢?”宴知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来,有人在帮他们。”

    隔壁房间再次隐约传来痛呼声。宴知洲看着叶星,像是闲聊一样地说:“但我其实没想到,你也会被困在这里。”

    叶星说:“这里是距离乌洛部最近的客栈,我本想让龙潭镖局的人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去赶路,但没想到会遭遇狼群围困。”

    “自然。那些狼群来得毫无征兆,这怪不得你。”宴知洲轻声说:“但给我传递消息的人,却不是你。而是那个有和其他人联手背叛我意图的陈召。”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像是真的在感慨一样,说:“看来,这座客栈里试图藏匿的真相,比我想象的还要离奇。”

    叶星看着宴知洲。

    宴知洲抽出一张卷成筒状的字条,放在床边小桌上,推向叶星,说:“猜一猜,这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叶星神色不变,平静地说:“属下不知道。”

    “叶星,”宴知洲抬眼看向她,“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都瞒着我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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