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谁也没说话。

    附近的厮杀声逐渐消退,几个人提刀快步走过长廊,靴底踩在血泥里发出闷沉声响,他们焦灼于在紧迫的时间内围杀御光派,没人注意到藏在这扇破门后的剑拔弩张。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晔才沉声开口:“郑溪与我相识八年,我与他知根知底,他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顶着我手下的皮对我说没威胁,”宴离淮看向郑溪,犹如黑暗中盯住猎物的毒蟒,“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吧?”

    陈晔目光一冷,那颗刚放下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

    当年他在南阳王府时和宴离淮没打过几回照面,那时二公子尚在年少,但他关于这二公子的传闻却听了不少。偷烧药车、暗刺神医这些都不过是小事,最令他震撼的当属那年炼药场数十位药人无端被杀一事。

    宴离淮做事随性疯癫,没人理解他这么做的缘由,他们只知道,宴离淮这次就算不死,恐怕也要被世子弄成半残。

    出乎意料的是,宴离淮硬是拖着那副瘦弱的身子骨扛过了重刑,甚至还在暗房里和形似生母的腐尸共处数日后,出来仍和没事人一样继续和世子作对。

    当时身为训练者的陈晔没能力深查此事,也没胆量这么做,但他自那时起就记住了这个小疯子——因为这人和所有训练者都不一样,他完全不怕死。

    一个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怎么会去为了一个手下讨公道?这座客栈就像是另一个练武场,在尔虞我诈的夺命漩涡里,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宴离淮话里有话。

    “二公子想要知道什么?”郑溪略微抬头,脸上的血迹暗沉,看不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说:“和三位一样,我与世子亦有死仇。”

    外面喊杀声渐弱,似乎已经进入了清场阶段。陈晔意识到苏合很快便会来找自己,如今时间紧迫,他直觉宴离淮不会有闲心听他们讲什么悲伤过往,暗自握紧手中剑,随时准备应付一场恶战。

    然而宴离淮却不按套路出牌,他看了郑溪一眼,缓慢地道:“宴知洲久居皇城不出,和你哪来的死仇?”

    “当年我与陈晔的相识并不是偶然,那时他在躲避训练者的追杀。”郑溪背靠着小几,他微仰起头,叶星肩上的一缕斜光映在他的侧容,那张冰冷木然的假面挡不住皮下的儒雅文气。他平静地说:“而我,正在追查训练者的下落。”

    一直抱臂沉默的叶星闻言瞥向郑溪,道:“世子对训练者一事极其谨慎低调,就连周围权贵都不曾听过半点风声,你连皇城都未曾去过,从哪得知‘训练者’一说?”

    “十七年前,世子派来的暗卫曾找过我们。”郑溪说:“那时我们的父母刚去世不久。他们在暴雨天赶路时马车不慎跌下山坡,找到他们的时候马车已经摔得粉碎,车内无一活口。”

    叶星注意到了他说的“我们”。

    “我们两家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他们去世后不久,城中又逢病疫,我们虽侥幸没被染病 ,但也因暴涨的粮价花光了家中留下的积蓄。”郑溪平静地说:“我们当时只有七岁,什么都不懂,家中亲戚也远在边城,我们只能守着巷深处那栋旧宅过日子。”

    宴离淮似是听进了故事,说:“在这个时候,暗卫来找你们了。”

    郑溪略一点头,“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世子的人,更不知道那是暗卫。他们只问我们一句话,想不想跟着他们去皇城。”

    陈晔闻言稍偏过头,似要阻止。

    郑溪嘲弄地扯了下嘴角,道:“你要知道,当时我们身上的钱加一起只够买五天的饭,在这群人没来之前,我们甚至还想着过了这五天,就去街上学那些乞丐卖艺讨饭。”

    他们不会拒绝暗卫的“邀约”。

    六岁的孩子没有功夫去思考跟着陌生人走究竟会有什么危险。他们前不久刚失去了父母,家中钱财也所剩无几,他们不知道如何变卖家中财产换钱,只知道守着老房子并不能让他们在第六天填饱肚子。

    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机会。错信陌生人,大不了是死路一条,而放弃这个机会,也依旧不见得是一条生路。他们见过太多街上流亡乞丐被人当猴子戏弄的场面,如果不跟着暗卫走,那就是他们的未来,和死掉也没什么区别的未来。

    叶星说:“但你并没有走。”

    “秋末天寒,我在途中生了场大病。”郑溪看了眼腹部伤口,说:“他们以为我活不下来了,就把我扔到了河边。后来路过的一对老夫妇收养了我。”

    叶星和宴离淮交换了个眼神,说:“你在找你幼时的同伴。”

    “对。”郑溪看向叶星,“我与她自幼关系要好,暗卫一事后,我本以为她真的去了皇城过好日子,便也没想过再去打扰她。但在多年后,我又见到她了。”

    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缓,仿佛旧伤结痂后的麻木,“就在离我宅子不远的深巷里,我亲眼看到她杀了一个人,那人我认识,是街东边药铺的店主。”

    “我当时和她说过话,她却说她不认识我。”郑溪说:“我觉得我不该再参与这件事,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我们都长大了,或许她当上了皇城哪个权贵的亲卫,只是外出执行任务而已。”

    陈晔侧身看向他,示意让他别往下说了。

    郑溪却摇了摇头,继续道:“但无论怎么想,这些都不过是安慰人的话罢了,我想去查她的下落,亲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宴知洲做事谨慎,”宴离淮说:“你不会查到关于她的任何行踪。”

    “所以首先要查当初带走我们的那些人到底是谁。”郑溪掩唇低咳,陈晔解下水囊递给他,他喝了几口,缓了片刻,才说:“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查到些蛛丝马迹。当初那群人并不是什么游商,而是一批暗卫,他们在那座城里待了整整两个月,行动的路线却都在我家附近。”

    叶星觉得奇怪。世子寻找训练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体康健,郑溪不仅身体状况奇差,对武道也毫无天赋。更何况,世子绝对不会去找父母健在的孩子,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暗卫为什么要聚在他家附近?

    ——马车坠崖。

    果不其然,郑溪说:“我顺着他们的路线开始查,最终发现,我父母遇难的那天晚上,他们也在那条山路上。”

    “……那批暗卫要带走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同伴。”叶星低声说:“只不过当初你们两人的父母都在一起,他们不能错过暗杀时机,只能顺带着一起除掉。”

    郑溪点头,借着暗处观察着叶星的神情。

    叶星神色如常:“但即便这样,你也没办法查出这件事是世子所为,更不会知道你的同伴已经成了训练者。”

    “这的确很难。”郑溪实话实说:“但我后来遇到了陈晔。”

    叶星拇指摩挲着刀鞘暗扣,说:“既然你说你和世子是死仇,那他带给你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陈晔提剑的手有些酸痛。

    郑溪沉默须臾,道:“她死了。”

    他慢慢抬眼,看向宴离淮:“她在十二年前,死在了炼药场上。”

    十二年前。

    不堪重负的木窗骤然大开,风声激荡,漫天尘沙如洪流般铺卷而来,亦如十二年前那场暴雪夜。

    十岁的宴离淮潜进炼药场,用匕首悄无声息地杀了所有药人。滚烫的鲜血融化了薄雪,顺着青石砖一路蔓延,流向了站在不远处叶星的脚边。

    早春的积雪尚未消融,身为训练者的陈晔听到朋友讲的八卦后只皱了下眉,暗自骂了宴离淮一句小疯子。然而宴离淮做的事却在他的潜意识里埋下了种子,让他有勇气设计逃离炼药场,彻底离开南阳王府。

    寒雪消融的土地长出了新生的枝芽,四年后躲避追杀的陈晔在重伤后意外遇到了郑溪。他告诉这位救命恩人,他找了多年的幼时同伴,其实早已去世。

    时间让一切过往掩埋在尘沙之下,所有人都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然而那挥之不散的阴影却推着他们聚在一起,在这四方炼狱开始另一场厮杀角逐。

    “……我很抱歉杀了你的朋友。”宴离淮后靠在桌沿,腰间勾爪随着动作发出轻微声响,“如果你想要报仇的话,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我只对世子有死仇。”郑溪放下水囊,抬眸迎上宴离淮的视线,“世子灭我与沈鹤满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那是因为你没见到‘骨’,”宴离淮笃定地说:“你已经有了操纵狼群的方法,如今再找到‘骨’,我就是你的第二个仇人。但你会最先除掉我。”

    郑溪说:“我不会。”

    “刚才你还在那想着如何逼我给你们当狗,”宴离淮含笑道:“怎么现在见到我,这深仇就突然释怀了?”

    郑溪双手微微握拳。

    “我对此真的很抱歉。”宴离淮语气真诚地说:“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只要你把手里的曲谱全部给我,我就留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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