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火油桶的残片砸落在地,溅起火星。凌息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踉跄向后退了两步,隔着滚滚黑烟,看向四周。

    方才油桶爆燃的热浪在瞬间掀翻了在场所有人。火舌沿着热油在沙地上四处乱窜,住客在浓烟里辨不清状况,只能撑着剑艰难起身,先去扶身边倒地受伤的同伴。

    耳边的嗡鸣声让远处的狼叫变得朦胧轻弱,凌息收回目光,用手掌按压着钝痛的额角,提着剑向院墙走去。

    这不是她做的。

    凌息放下手,瞥了眼指腹上的鲜血。

    油桶引燃的时机不对。

    这里和院墙还有些距离。这座客栈的院墙是专门用来抵挡狼群而建造的,要比普通墙壁高厚数倍,如果在这里引爆油桶的话,很难破坏院墙。

    究竟是谁做的?

    耳鸣逐渐消退,身后的痛呼声变得嘈杂起来。凌息没有回头,目光凝视着黑雾里那高耸的墙壁轮廓。

    若是想要让狼群全部冲进客栈,加入那批负责填补院墙缺口的队伍才是最好的办法。御光派在这之前已经凿开了一道窄口,她只需要带着手下杀光队伍里所有人,继续完成御光派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就好。

    但可惜,客栈老板也意识到了这点。

    那批队伍里的守卫太多了。他们的身手比训练者差不了多少,硬碰硬的缠斗实在太耗时间,她最耽误不得的就是时间。

    这一战关乎世子殿下的计划成败,她断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一张充满太多变数的底牌上。

    凌息踏过脚下的油桶碎片,余光看向尘沙里摇曳游动的火蛇。

    火油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这一支负责搬运火油桶的队伍,走的是最接近院墙的路线,她可以在他们距离墙壁最近时引爆油桶,这点数量的油桶虽不能炸塌墙壁,但足以震开一道新的缺口。

    身后的嘈杂逐渐变远,前方的狼嗥震耳惊心。凌息提剑划开衣摆,用布条缠住手臂上的伤口。

    机会只有一次。

    这支队伍里安插了太多守卫,他们时刻警惕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偏偏她又独身一人行动,露出任何一点引人怀疑的动作,这场计划就会以失败告终。

    ……究竟是谁引爆的油桶?

    不远处的守卫已经反应过来事态危急,迅速地爬起身和同伴寻找纵火之人。

    凌息没空深想,紧握长剑,借着浓烟遮挡,快步往院墙方向走去。

    “……刚出来的时候我就眼皮直跳,直觉要出问题,才把这支队伍的油桶减了十几个,结果还是出事了。”瘦干儿擦掉糊住眼睛的鲜血,另一手拍了拍旁边的人,“没事吧?”

    “要死了,”同伴被那一下炸到了胳膊,这会儿伤口火辣辣地疼,“我们刚刚一直盯着队伍,谁动的手?”他又扫了眼周围狼藉,“这里离院墙那么远,现在炸有什么用,难不成只是想炸死我们?”

    他说到这,又觉得不可能,“咱们之前怕有人借机惹事,特意拉开了油桶之间的距离。就算他们引爆油桶,也不可能炸死我们所有人——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谁能知道。但龙潭镖局从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瘦干儿偏头啐了口血沫,抽出勾爪,“小心点,这里面可能有诈。”

    “既然知道龙潭的人有问题,我们当初就不该让他们参与进来。”守卫抬手抹掉满脸沙子,往前走着,抱怨道:“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哪有那么简单。龙潭又不是御光派,那些人可都是实打实从比武里选拔出来的高手,你敢惹他们。”瘦干儿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继续说:“眼下狼群就在外面虎视眈眈等肉吃,我们可没精力再跟龙潭镖局内斗。”

    他说话间,顺手扶起旁边的住客,继续说:“更何况龙潭镖局内部已经分裂成两伙人。我们想要杀了那些狼,少不了叶少主的帮助。总之,”他拍拍同伴手臂,“跟龙潭合作,利大于弊。”

    同伴挠了挠头,正要说什么,却见浓雾里倏地晃过一道人影。再一眨眼,那人影已然消失,眼前只剩风沙滚滚。他眼皮一跳,手中勾爪缓缓张开,正要上前一探究竟,却听西面倏然传来一阵刺耳狼啸。

    “怎么回事?”瘦干儿蹲下身,手掌贴着沙地,侧耳听了片刻,忽然起身,“不好,院墙出事了!”

    院墙那边有梵尘负责,是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一旦缺口出现什么问题,必定会第一个连累到他们这些搬送油桶的人,油桶送不到,引燃客楼的计划失败,他们所有人都得死。同伴再顾不得其他,当即跟着瘦干儿往西面跑。

    凌息略微侧头,见身后两道人影彻底消失,才松开怀中的守卫,同时收回割进他脖颈的血剑。

    “你……是你……”

    “龙潭镖局已经成了别人的挡箭牌,不杀守卫,他就会来杀我。”凌息收剑归鞘,偏头看向躺在血泊里的黑衣人,实话实说:“但是,火不是我放的。”

    “不……”黑衣人在刚才那场爆炸里被迸溅的碎片刺穿了肋骨,刚说一个字,蓦地偏头吐出大口鲜血。

    凌息不欲与他牵扯,起身去拿那几个油桶。

    “小心……”黑衣人用尽力气抓住凌息的衣摆,咬牙道:“小心……白……小星!”

    凌息闻若未觉,直到听到“白”字,猛地顿住脚步。就在这时,身后冷风骤扫,凌息立刻带着油桶就地翻滚,堪堪避开那一击。

    白小星抱着未出鞘的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我以为你跟着他们去堵院墙的缺口了。”凌息单膝跪地,右臂撕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她只看了眼手边火油桶,“原来是你放的火。”

    “师姐,”白小星朝火油桶微抬下巴,懵懂地问:“拿着那东西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凌息站起身,蹭掉颊边泥沙,“何必再多问。”

    “既然师姐早就发现我有所察觉,”白小星说:“你应该杀了我这个隐患。这要比刺杀老板更简单。”

    “你我都是少主的亲卫,杀了你会引起少主的怀疑。”凌息看了眼周遭狼藉,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过现在看来,少主可能早就怀疑我了……我不该安排那场刺杀的,是我太心急了。”

    白小星抱着剑的手臂略微收紧。

    远处攀着油桶碎片燃起的烈火映亮两人侧脸,浓烈的黑烟裹着尘沙浮荡在半空。

    他们隔得太远,就像是从未相识过的陌路人。那些朝夕相伴的岁月仿佛只是一场梦境,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这些支撑他走下去的美梦不过是一场围绕谎言包裹的骗局。

    白小星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脚边的训练者,仿佛自己的喉咙里也堵满了血,但那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他感受不到窒息的痛苦,只有大脑一片空白的麻木。

    “你刚刚也该杀了我。”凌息退回到昏暗里,看不清神色,“既然选择引燃油桶,你应该选择一个离我最近的。”

    “我从没想过要杀了师姐。”白小星摸着怀中剑鞘,垂下眼,说:“我只是想阻止你摧毁院墙,所以才在队伍离院墙最远的时候动手。”

    他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弯起的眼眸映着旁边的残火,说:“所以,师姐把它给我吧。”

    凌息提起火油桶,后退一步,“如果不摧毁院墙,世子的计划失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让狼群进来扑杀我们,我们就能活了吗?”白小星往前一步,手并未收回来,“我们拼命完成世子交给我们的任务,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任务失败会被惩罚,临阵逃脱会被训练者追杀,所以无论那些任务多艰险,生还的把握有多大,我们只能听话往前走。”

    他在凌息的后退里步步逼近,直到剑锋横在自己侧颈,才停下脚步。他稍偏过头,看着沾满血的剑,眼角里却浮现起少年人无虑的笑:“如今任务完成也是死,失败也是死,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想选的死法呢。”

    “这里曾是乌洛部的本营,乌洛部曾在此处设过秘术。”凌息右臂伤口缓缓渗血,握剑的手却平稳如常,“只有我们所有人全都死了,才能让一切回到最开始。那个时候狼群还没有冲进客栈,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我们谁都不会死。”她这般说着,手中剑刃却狠贴白小星侧颈划过。

    白小星立时抬手拦截锋刃,怀中剑鞘猛地砸向凌息锁骨。他出乎意料地没去问重生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而是问:“所以,师姐要在下一世杀了少主,对吗?”

    凌息侧身躲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眼前利剑脱鞘而出,剑花翻转间直直朝油桶刺去。

    凌息神色不变,见抽不开长剑,当即带着火油桶后退拉开距离。

    长剑落地砸出闷响,白小星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手掌,却笑起来,说:“师姐好演技——之前我们在酒楼吃喝玩乐时,师姐说得那些离开皇城的话都是诓骗我们的吧。师姐只是为了能潜伏在少主身边监视我们,因为我们这群离开南阳王府的人对世子来说是个隐患。”

    凌息沉声不语,不断后退躲避招数。

    “但是龙潭镖局可以在明面上去做世子不便做的事。”白小星偏首避开暗器,“比如接送几个神医,几车药材,或是打着押镖的幌子杀一些对世子有威胁的阻碍。”

    “你那么聪明,我总是瞒不过你。”凌息抬眸,手中暗器贴着锋刃划过,她说:“但你想说的,应该并不是这些。”

    白小星抿紧了唇,垂眼看着握剑的血手。

    沾血的发缕贴附在颊边,凌息看着眼前陪伴自己十多年的少年,轻轻叹息一声:“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她略微侧头,用余光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墙壁,对白小星轻轻说:“对不起,小星。”

    “……我从没怪过师姐。”白小星眼眶微红,脸上却露出笑:“师姐说过,看人不能总是非黑即白。如果不是师姐,”他顿了下,声音有些哽咽:“我恐怕现在还没离开练武场,也没办法出城看到这么多好玩的景色。”

    “大漠贫瘠,沙暴肆起,没什么好看的。”凌息仰身躲避锋刃,“你武学天赋极高,就算没有我,你也很快能从练武场走出来。”

    刀光剑影在沙雾里不断回闪,他们在每一次针锋相对间,如旧友般叙旧闲谈。

    凌息说:“当初在练武场上帮你克服恐惧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沙砾如雨点般噼啪砸来,利剑的刀锋遽然割破浓雾,血珠混着沙子溅在半空,又在下一瞬被横扫而来的短匕削破。

    寒刃滑动发出刺痛耳膜的铮鸣,接着传来刺进血肉的闷响。

    “……六岁那年,我杀的第一个人。”

    白小星身形微晃,看着刺进胸膛的暗器,他握住了凌息的手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眼眸通红,闷沉地说:“是你的朋友,对吗?”

    西面的狼叫隐约传来,刀剑相撞声被呼啸的烈风压得朦胧不清。

    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人呛咳了几声,模糊的视线紧紧盯着远处缠斗的两人。肋部的伤口小股往外涌着血,痛感却已经变得麻木,困意如洪水般席卷而来。他半合着眼,视线里那两道人影慢慢缩小,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就在这时——

    轰!

    一团火光吞噬了那两道人影,冲天烈焰映在黑衣人涣散无光的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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