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天边云浪翻涌,铺在屋内的月光被黑暗一点点蚕食,仿佛命运中早已注定无法越过的深渊,独留一缕淡冷的光线斜照在两方之间。

    裹缠着腥锈味的尘埃在寂静的空气中沉浮,陈召深深盯着宴离淮,右手在阴影里缓缓攥紧,沾在皮上的鲜血沿着指尖汇聚成滴,最终“啪嗒”坠地,在月光下反射出破碎的血光。

    这是一场出错即死的博弈。

    在墙门彻底打开、最后一个青雄寨精锐倒下的瞬间,陈召和宴离淮之间的对局就已分出胜负。而陈召仍能活着走出密室的原因,只有他脑袋里的那份曲谱。

    宴离淮需要那份曲谱,在查清曲谱的真相之前,他绝不会对陈召轻易动手。只要曲谱没到宴离淮的手上,即便败局已定,宴离淮和叶星仍身处被动。

    但陈召却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乌洛部。

    从陈召暴露出自己并不了解乌洛部文字的那一刻起,他手里那颗至关重要的筹码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牵制宴离淮的僵局骤然扭转,他在出局的边缘线上岌岌可危。

    但他还不能死。

    他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终于走到了最重要的终局……

    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死。

    仿佛终于做出某种沉重的决定般,陈召深深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藉由这个动作压下所有情绪,片刻后他轻笑一声,似乎觉得荒谬又无奈,说:“怎么可能,二公子说笑了。”

    叶星握刀的五指逐一收拢,静静地看着陈召。

    “别忘了,我可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你的守卫突然绑到这里的。”他向后指了指那间密室,说:“当初狼毒一事刚爆发不久,御大光坠楼身亡,北漠商队、龙潭镖局、你的手下,以及那些围在走廊里的人群全都聚在了一处。”

    “当时局面一片混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暴动或是其他意外,我怎么可能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把那些所谓的曲谱藏在身上?”

    ——的确是这样。

    时间倒推回两个月前,那时还没人意识到狼群围攻客栈的严重性。后来狼毒事件毫无预兆地爆发,住客之间相互残杀的血腥冲击让所有人开始感到仓皇不安。而御光派的出现,直接把这种压抑不安的情绪推向了爆发的临界点。

    当时所有人都想要剿灭狼群离开客栈,但狼毒却把他们困在了房间里。死亡逼近的压迫和无能为力的绝望需要一个发泄口,于是有人开始趁乱私下倒卖绿洲的房间,借着怀疑有人身中狼毒的幌子结队搜刮别人的东西,一时之间各种流言谣传在住客之间快速扩散。

    但焦虑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压迫其他人而得到缓解,某种程度上,它只是把矛盾从外面那些狼群身上,转移到了客栈里的住客之间而已。

    其实在那时开始,客栈之中就已经隐约有了两派对立的趋势。大部分住客并没有参与这些莫名其妙的斗争,只是做个旁观者在远处观望。而少部分住客则开始跟在御光派后面,借着毫无依据的流言对峙其他无辜的人,想方设法趁乱捞些好处。

    就比如说当初险些被人群驱逐出绿洲的图坤,以及北漠商队一行人。

    现在叶星回想起来,那其实是御光派距离得手最近的一次。

    当时图坤因为身上的咬伤被隔离在房中。北漠商队群龙无首,再加上被那些猜忌的流言搞得烦不胜烦,也几乎整日待在屋子里,避免和别人闹冲突落下什么把柄。

    而这种局面也恰好让怀着身孕的贺兰图变得孤立无援。

    陈召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陈晔和贺兰图的关系,他猜测曲谱或许就在贺兰图手上……当然,就算不在也没什么关系,他也可以借此逼着陈晔现身。

    但无论如何,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些住客的道德底线,哪怕是用怀疑感染狼毒的理由,也没办法说服其他住客跟着自己参与进来,甚至还有可能引来众怒。

    即便胜算很大,但这依旧是一场危险的赌局。

    以陈召走一步算三步,还要给每一步留下后路的手段,断然不可能就这么把所谓的曲谱残卷放在自己身边,更何况还是乌洛部后代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要知道,他为了避免拓印的曲谱被人找到,甚至还特意分出十几个精锐藏在偏僻的客楼,自始至终也未曾参与过那些惹是生非的荒唐事。

    况且,就算他真把什么东西带在了身上,在密室里受刑的这么多天以来,那群守卫也早该察出端倪……

    叶星猝然想到了什么。

    无论是狼毒事件后趁乱转卖房间,还是借着狼毒的幌子搜刮敛财,甚至是故意在人群中制造危言耸听的谣传——这些不过都是御光派为了制造机会分离北漠商队,堂而皇之在贺兰图屋内搜找曲谱的手段。

    但这其中还藏了一个让人近临近无法察觉的细节——客楼。

    流言蜚语刻意加深了所有人对未知狼毒的恐惧,这也恰巧让狼毒事件爆发时死伤最多的客楼住客搬出了大半。而留在那里的,大多都是些没办法拿出大量钱财去买绿洲房间的人。

    这就间接导致了客楼从狼毒事件过后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没有心怀鬼胎的住客,没有相互猜忌的矛盾,甚至连安插在那里的守卫也比其他两栋楼少了大半。

    它成了掩藏曲谱的完美地点。

    ——所以,这样一个做事深谋远虑到近乎让人感到悚然的人,为什么偏偏会在最开始就落在了宴离淮的手里?

    难道他想亲自确认计划的成败吗?

    不,他不会做这种弊大于利的蠢事。

    叶星冷冷地想。

    他可是潜藏在幕后操控整盘棋局的人。

    不过只过了短短须臾,叶星神色如常地收回思绪,与宴离淮的目光相触即离。

    “……说起当初那件事,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

    就像是多年来早已练就出的默契,即便只是一个眼神,也足以清楚知道对方所想。宴离淮没回答陈召的问题,抬手按了按后颈,随意地道:“你费尽心思策划了一切,在主楼逼得陈晔假死脱身,借机把客栈搅得一团乱,甚至还差点就让贺兰图暴露了身份。”

    “你的一切行动都在狼毒的掩盖下进行,当时局势混杂不清,根本没人会意识到你的真正身份和目的。按理说,就算最终关头在贺兰图那里出现差错,以你的手段,即便不像陈晔会些什么易容术,也应该很容易借着混乱金蝉脱壳,何必直直白白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去抓你?”

    他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笑着说:“应该不是因为御大光死了,导致你伤心过度,大脑空白,来不及反应吧?那可是御光派的少掌门,和你青雄寨有什么关系。”

    陈召自嘲道:“即使是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只是个普通人,出现差错也无可避免。”

    说到这,他微一耸肩,似乎对此也感到有些无奈,说:“况且,当时让局面失控的那个差池已经出乎了我的意料,这也怪不得我。”

    那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关键转折点。

    叶星的突然出现不仅帮图坤救下了贺兰图,还阴差阳错地打乱了御光派搜刮曲谱的计划。而紧随其后赶到的宴离淮则借机把所有矛盾点,全部转移到了始作俑者御光派的身上,直接将相互猜忌一分两派的趋势尽数抹除。

    那时的两人近乎是互相敌对的状态,却在不经意间联手平息了一场危机。御光派费尽心思铺垫的计划不仅在关键时刻突生变故,反而还成了别人的嫁衣。

    难道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吗?

    ——绝对不是。叶星心里想。

    “的确。”

    宴离淮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说:“人无完人嘛,我理解。”

    陈召绷紧的肩颈一点点放松。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出去,却听宴离淮忽然说:“——如果你那群临到关键横插一脚的眼线没有出现的话,或许我还真的会相信那个理由。”

    陈召直直站在那里,注视着宴离淮。

    宴离淮看着陈召微微压紧的瞳仁,笑着说:“你安插在住客之间的内鬼潜伏到了最后,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御光派的特征,如果他们不在今日主动暴露身份的话,没人会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还藏着这么个隐患。”

    “这就证明,你不仅完全有能力从贺兰图的房间里脱身,甚至还可以在御光派覆灭时仍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人群之间。御光派只是你用来试水的棋子,它就算覆灭,这把火也烧不到你的身上。”

    可陈召不仅完全没有任何脱身的想法,甚至还主动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宴离淮上下打量了下陈召,慢慢地说:“如果你没有什么喜欢被人用刑毒打,或是体验什么濒死恐慌感的癖好的话。那么你留在那间屋子里,其实是有什么目的吧?”

    宴离淮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即便陈召再怎么辩解都显得苍白,他沉默地盯着宴离淮,黑暗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宴离淮故意停顿了片刻,就像是把猎物逼到绝境后又突然后退的毒蛇,在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猎物惊惧不安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大发慈悲地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先说几个不那么令人惊讶的推测。”

    叶星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宴离淮想要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宴离淮笑道:

    “比如说,你们搜找曲谱的行动临到关键却突然失败,以及御大光的死,都是你亲手策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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