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仿佛无形的石子砸进深潭,激荡的浪花冲天飞溅,在诡静的黑暗里化为了残烛燃烧的噼啪声响。

    余陵背靠在暗室墙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嵌在四角的烛灯将光线染得昏沉发红,身后细细密密的凉风从砖缝中渗出,犹如无数只小鬼伏在耳边呜咽低泣。

    他惊恐地看着对面那具睁着双目的尸体,就像是被水晕开的墨画般,那张陌生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模糊,逐渐变换成另一张沾满鲜血的脸,它们相互重叠又慢慢融合,最终变成了御大光坠亡时的惨状。

    怎么可能?

    少掌门明明是被龙潭镖局的少主杀害的,当时他也在场,他亲眼看见了少掌门撞破木栏,怎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外面那些狼算得了什么?”

    “别慌,只要今日这件事办成了,我们过几天就能离开这座客栈。等从青雄寨那里拿到了心法,看江湖那些人谁还敢说咱们是歪门邪派。”

    耳边喧杂的风声变成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从膝盖里怔怔抬起脸,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影又再一次扭转——

    就像是话本里才有的某种时间倒退的法术,他看到“御大光”的尸体动了动,脸上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退回伤口,额头凹陷的血坑也开始愈合,弯折的手臂“咔嚓”复原。他边摇摇晃晃站起来,边嘲笑说:

    “余陵,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一个怀了身孕,无依无靠的妇人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只要我们找到那什么……啊对,那个写着北漠古文字的东西。”

    他看着御大光,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下一刻,他听到少掌门再次重复着行动前和他说过的话:

    “放心,只要我们找到那东西后立马就走。反正这几天下来,住客们也知道了咱们御光派没那么好惹,就算他们有什么看法,最多也就低声念叨几句,不敢当着咱们的面发作。况且,就算守卫抓到我们,我们到时候给那妇人道个歉就行了。”

    不……不,根本没那么简单。

    不要去做,你们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

    余陵胸腔剧烈起伏着,似乎那所谓的“法术”也失了作用,心底那道声音无论再怎么竭力嘶吼,都没办法冲出哽塞的喉咙,去改变记忆中已经发生的惨剧。

    颤抖的喘息中,他听到那道如梦魇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反正到时候场面一片狼藉,她肯定没工夫去找那几页破纸。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发现了又如何,她有什么证据是我们拿的东西?我们只是怀疑她感染狼毒,为了大家的安危,来‘劝’她去其他两栋楼住几天而已嘛。”

    御大光拍了拍自己腰间佩剑,转过身,衣袍拂动间卷起淡淡的血腥味。

    “走吧,北漠商队里那个主管应该已经被闹事的人群堵住了,守卫现在应接不暇,我们趁此机会速战速决。”

    不,别去——

    余陵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御大光。然而就在指尖触到袖袍的刹那,头顶的灯烛骤熄,那道血迹斑驳的背影瞬间被昏暗淹没,又一场噩梦紧随重演——

    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御大光从半塌的木柜里踉跄起身,额角血流如注,手里那把弯刀也已被砍得崩刃。余陵急促地吸气,抬手死死捂住眼睛,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听到了人群的惊呼,以及木栏被撞断发出的巨响。

    “我们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然少掌门就白死了。”他听到陈召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回荡。

    “师弟太懦弱了。如果他没有被一间破屋子逼到崩溃,大喊大叫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也不会死。”

    “——对不住了,余陵。到时我亲自去地下给你赔罪。”

    陈召不可置信的神情在眼前快速闪过,那并拢、直对他后心的右手顿在半空,刺进侧颈的毒针闪着微弱的银光,随着身体后倒,划出一道僵硬的弧线。

    青雄寨的秘密,陈召的身份,御光派的目的。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的东西,陈召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可以用狼毒杀了师弟,杀了余陵,甚至是他自己。

    但为什么现在却说出来了?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他们在牢里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任务会突然完成?

    陈召所说的“任务”,到底指的是什么?

    那些掩藏在恐惧之下、根本无法察觉的疑点,在此刻却变得清晰无比。他看着喷溅满墙的血渍,它们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歪曲晃动,仿佛翻腾的惊涛。

    令人窒息的血味裹缠着刺骨的寒意扑面涌来,从鼻腔和喉管浸透五脏六腑,冻住了他的血液和心脏。

    大颗泪珠无声坠落,他死死捂住嘴,却挡不住从一丝悲泣从指间渗出。

    .

    屋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叶星随意轻叩桌面,耳边听着尘沙拍窗发出的沙沙声响。就在指尖第五次落下时,一道违和的异响传来,又在转瞬间被风沙声掩盖。

    叶星动作蓦然一顿。

    这声音乍听起来既像是小虫在地上爬动发出“唰唰”声,又像是烈风从窗缝渗进的呜咽声。但它实在太过轻弱,即便耳力极佳,也难以分清这异响和外面的喧杂究竟有何差别。

    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略微歪头,看向陈召身后的密室。

    而与此同时,陈召的声音也轻轻响起:“我何苦这么做呢?我的任务只是帮世子寻找关于秘宝的更多线索,只要御大光成功拿到曲谱,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这话乍一听也的确如此,陈召最初的本意只有北漠商队,寻找“骨”这种东西可是龙潭镖局的任务。按照当下那种情形,无论怎么想,他都没必要亲自打乱自己制定的计划,白白丢掉御光派这颗棋子,让自己深陷险境。

    “但是,计划完成之后呢?”

    宴离淮好奇地问:“假设你的计划完美成功,不仅没人阻拦御大光,甚至还让你找到了曲谱。但是外面群狼环伺,狼毒毒源不明,也没有任何得以应对的解药,那时根本没人敢出去清剿狼群,所有人只能变相留在客栈等死。”

    “而你故意制造的那些流言,已经让客栈中所有人相互猜忌对立。等到图坤证明了自己从未被感染过狼毒,那么带头欺负人家表妹的你,以及御光派,就是你所制造的谣言里‘道德败坏、只为谋一己私利、利用别人’的罪人。”

    他看着僵立在原地的陈召,笑了笑,说:“这场对立的矛盾出自你手,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一个人在绝望压抑到濒临崩溃的环境下,究竟能做出多么令人胆寒的事,更何况这座客栈有将近五百人。你在制定这场计划时,应该也清楚想到了退路吧。”

    “——所以,我很好奇,你的退路是什么?”

    陈召的面容半陷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清。

    宴离淮故意顿了片刻,才了然地“啊”了一声,说:“你没制定任何退路。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清楚知道,这场计划无论成功与否,你都没办法活着离开这座客栈。那么,你所谓要迫切完成的任务,也再没有任何意义。”

    良久的沉默后,陈召才沉声说:“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眼睁睁放弃这个机会。在那种情形下,没人能知道狼群到底多久能被肃清。先不谈大家到底会不会一同葬身这里,倘若一旦狼群被成功驱逐,而我手中却什么都没得到,照样会被世子除掉。”

    他说:“前后都是绝路,我更喜欢把那个计划称为破除死局的机会。”

    宴离淮点了点头,“所以,你在计划出现巨大变故的时候,选择了临阵反水,直接让知道一切内幕的御大光出局。然后故意留在那里,等着那个所谓的逆转死局的机会——也是叶星和我——降临,对吧?”

    他说这话时甚至还笑了起来,语气里完全没有任何被人利用的愤怒,似乎完全不在意陈召给他添了个这么大的麻烦。

    陈召半隐在袖中的拳头慢慢握紧,少顷后又陡然松开,他压下所有情绪,说:“就像我无法料定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故,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两位的身份。甚至说,我那时根本不知道龙潭镖局的少主也在为世子做事。”

    “所以,我根本猜不到二公子到底会不会把我抓到这里,又何谈破坏计划?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猜到二公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那么我也极有可能,直接被你当成御光派的底层弟子除掉。你对我来说是未知的风险,并不是什么机会。”

    这话说得简直称得上是天衣无缝。陈召在那时的身份也仅仅只是御大光手底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弟子。当时所有人的身份都藏在伪装之下,没人能猜到一个客栈老板究竟会不会趁乱带走那几个弟子,更没人猜到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那种局势下,把自己的性命赌在一个毫不知底、且能随意掌握一个人生死的上位者身上,生还的把握和单枪匹马出去剿狼没什么区别。

    “……我总算明白宴知洲为什么会在青雄寨那么多当家人里,唯独选择你了。”宴离淮看着叶星,笑了笑,旋即转回目光,佩服道:“你实在是太擅长的演戏了。你说的这些话,恐怕连你自己都相信了吧?”

    陈召的脸色慢慢冷了下去。

    “你从来都不是‘当时局势’里的人,不是吗?”宴离淮说:“你不仅知道我的身份,甚至还清楚知道我会想方设法从你嘴里撬出点我想听的情报——而且,你也清楚明白我杀不了你,因为你手上独有一份曲谱。”

    “这间密室是你的庇护所,你在这里不仅可以避开住客的针对,避免狼群的袭击,甚至还可以在这里发号施令。”

    他用弯刀指了指旁边那具尸体,懒洋洋地问:“不然,是谁派他们来救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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