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窦

    皇帝看向曹怀。

    曹怀会意,推开立屏,刚想训责底下人行事草率,待看清宫装女子面容后,心间不由得一咯噔,脱口惊呼。

    “宸妃娘娘?”

    皇帝面色倏变得极其难看。

    一侧的皇后意味深长垂下了眼睑,朝皇帝欠了欠身:“陛下既有要事,妾便先退下了。”言罢步履袅婷走出大殿。

    椒房殿宫侍替出殿外的皇后撑起油纸伞,扶主上轿时,皇后微微侧头,望向暴雨倾盆之中昏暗的福宁殿,弯唇吩咐:“行轿脚程快些,今夜……可是会有大事发生。”

    *

    风雨夹杂袭卷着明灭宫灯,长廊殿内的宫人全数退下。

    皇帝神情称不上和善。

    “无朕宣准,谁许你来此福宁殿的?”

    姚丹珌不明男人为何忽对自己如此冷淡,心像被人用手攥绞紧了般难受,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勉勉牵唇苍白一笑:“因为阿姐想你了,瑄郎。”

    萧承瑄还未登帝位时,他私唤她阿姐,她唤她瑄郎。

    “刚刚你在里面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同阿姐讲,那都是真心话吗,还只是违心对待皇后的说辞?”

    姚丹珌还抱有希望。

    皇帝滞顿许久,随即冷笑出声:“真真假假,皆是宸妃亲耳所闻,难道自己不会分辨?何苦自讨没趣来问朕。”

    姚丹珌手脚发凉,声音发颤:“所以陛下,真觉得妾是那种水性杨花之人……”

    皇帝不可置否,他几步走到女子跟前,俯身捏起她的下巴:“不然你觉得朕该如何想?当初满心满意去寻你,去救你,可你却在与旧情人偷情,还让上百人撞破你的丑事。如今倒是知晓来寻朕了,若是来想替曹奎求情,那大可不必,还未来及告知你,他早旧被朕一刀毙命。”

    姚丹珌摇头:“那日事疑点重重,妾不信陛下看不出来。”

    “你是想说有人蓄意谋害?”皇帝声音凉凉:“朕从你的卧榻,搜出了同曹奎暗通的信件与贴身之物,就连你的大宫女珠玑琳琅,也在掖庭拷打下亲口将你之丑事交代得一清二楚,心腹之人的口供,宸妃,莫非也是蓄意陷害?”

    “不是这样的,陛下,你给妾一点时间……让妾查清楚……”姚丹珌拽住皇帝衣角,却被男人无情别开。

    他低头看地上女子,长叹:“容你时间解释?已经迟了,你不在意,可朕,嫌脏。”

    “这些年,朕虽知你心不在此处,可也是尽力厚待你,可你呢?犯下让天下人都笑话朕的丑事,令朕蒙羞。”

    姚丹珌脱力般松开手,跌在地上。

    原他是这般看她的。

    她令他蒙羞。

    她呼吸渐慢,想强忍住酸楚,可眼泪却不受控制般泉涌而出,一滴滴溅落在冰冷的地上。

    她死命掐着自己,将大腿掐得乌青,却如何都抑制不住哭意。

    不能哭。

    姚丹珌,你怎么能哭?他将你的真心拿走后又弃如敝履,你怎么能在他面前流泪丢脸?

    枉你克己谨慎了数十年啊,看你今日,也终是步了先帝那些幽怨宫妃的后尘了吧?

    男人看着地上的人,胸口同样似针穿般闷痛,却僵着手,迟迟不将人扶起。

    女子缓缓抬起头,目里苍凉:“十四年。”

    “宫闱深深,妾陪了陛下整整十四年,却不料信错了人,付错了心!妾这辈子如履如临,唯在与陛下之事,胆大了这一次,却沦落到如今下场……”

    “呵……”她苦笑着摇头。

    “东风恶,欢情薄……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她心念烬灭,摇摇晃晃站起,朝皇帝欠身行宫人礼:“妾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往后,都不会再来了,还请陛下,也莫要再踏临景春园,免得两两相怨,妾往后,都不想再见到陛下。”

    皇帝一动不动,黑暗里窥不见神色。

    雷鸣闷震,屋外雨点更加密集砸下,将一切喧嚣吞噬。

    姚丹珌没再多说什么。

    她最后朝皇帝欠了欠身,虚浮迈出了门槛。

    满廊的风雨,步子声渐行渐远,忽然一声巨响,似什么倒了地,宫女们凑过去,焦急唤了身娘娘。

    幽暗内殿里,皇帝没有转身。

    曹怀走进来,重新点燃烛台,望着皇帝略有失魂的脸,暗自叹口气,心疼又怜惋。

    “皇后的人走了。”

    言罢将药盏恭敬递上:“陛下今日的药,也该用了。”

    座上的人摇了摇头,急促喘息着,将药推至一旁,安静良久后,问曹怀:“你说宸妃,会原谅朕吗。”

    “陛下有苦衷。”

    皇帝没有答话。

    曹怀接着道:“娘娘向来明事理,会理解陛下的。”

    皇帝仰头望上,闻言苦笑着转移话题:“也罢,不聊此事。”

    “乌濛山之战,立有战功的将士们都需大大封赏,择日宫内举行庆功宴,你命人好些备着。”

    曹怀垂目:“诺。”

    “对了,”皇帝又开口,眼神微沉:“潘奭和李孝忠记得请来。”

    *

    数日后

    为庆乌濛山军功,宫内置宴,各公侯家眷与获封赏武将皆来赴宴。

    舞姬缓歌慢舞,琴音轻漾珠帘。

    潘奭被安排在宴席末排,望着前头坐在圣上与大将军身旁面色喜悦的众武将,垂了眼,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

    一人忽在潘奭桌前坐下,熟稔接过他的酒壶,为自己和潘奭置添盏新酒。

    潘奭斜眼瞅去,见是葛郢,心内不免泛酸:“原是葛大人,早听说在乌蒙山,是你乱军中一箭射伤了莫托,骑射了得,还被圣上封侯嘉奖,潘某人实在佩服。”

    葛郢砰地将酒盏置桌,怒得发笑,揽过潘奭肩膀重锤一拳:“你小子,咱们什么交情?当年师从同门,都是薛太公校场出来的,如今满口恶心客套话,谁教你的?”

    潘奭没说话,只是饮酒。

    葛郢拍拍他,安慰道:“封侯进爵那些都是虚的,咱们一个戍外,一个守内,只要全心为着朝廷,向着圣上,圣上终有日会记得你的好。”

    潘奭不领情:“说的好听,我这管羽林军守大内的,哪有你们外头拼杀军功来得容易?”

    “你作战素来骁勇,可徐将军外出征战却从不带你……”葛郢抿口酒,若有所思:“我倒也纳闷,若带你出征,斩首莫托,岂有我之份?”他详装不解,不知有意无意,喃喃出声。

    潘奭执酒的手倏地顿住。

    葛郢笑:“算了,不提这个,想必徐将军自有他的考虑。”

    “对了,你见着李将军没?”葛郢又问。

    “李孝忠?”潘奭嘲弄撇唇,懒懒指了指前方:“在圣上那呢。”

    葛郢笑着点头,道了句改日再小聚,便朝李孝忠方向走去,留下身后浑不是味的潘奭。

    潘奭直瞪着晃荡酒液,狠狠捏紧了瓷盏,又蓦地松开。

    *

    宴席这头的郎君们各怀鬼胎,一屏之隔,女眷们亦在话谈间不露声色地明争暗斗。

    妇人们讨论之话题没郎君们那么高深,多是些当下的流言小事高门秘辛。话题几番兜转,又重落到长安时新的罗绮布样,妆饰发型起来。

    庆国公夫人宣氏坐在案前,那旁便有存心巴结的伯爵夫人上前寻话题:“宣夫人和令侄女这身上穿的,是近来城下最金贵难寻的玉遥纱吧?”

    另一人附和道:“那可不,听闻是南洋寻来的料子,质透若凉玉,消暑最为实用,陛下就只赏了皇后娘娘和庆国公府,便是连宗亲公主都没赏呢,足见圣上对徐家的重视。”

    宣氏后头的宣希真嘴角抑不住地高高扬起。

    左侧的萧芙面色挂不住了,忽地阴沉下来。

    因她驸马秦沥峰在此次抗外有功,所以也被邀至此次宫宴来。她虽与今上非一母同胞,先前更是得罪过华阳,不得大内宠,可怎么说也是个有封号的公主,对这些外命妇还是自视甚高,独有份孤傲的,如今一个小小的武将之妇便敢隐射暗讽自己,谁受得了?

    萧芙嗤鼻冷哼,讥讽那人:“夫人好兴致,筵席之上,竟议论起陛下娘娘来了。”

    未等那人反应,她又将炮口对向傻乐的宣希真:“这些玩意,也就哄哄你个外乡小丫头,昔日父皇在时,谁家宗亲库房未曾有两匹?只是不屑炫示罢。”

    话音刚落,人群传来暗笑声。

    宣氏早年是边陲卖肉的屠夫女,得嫁徐蹊成发达后,便早早将宣希真接到京师徐府来,本以为能与自家儿子亲上加亲,成段美事,结果空候了几年,却被国公领进门了个郡主,宣希真在府里处境顿时尴尬起来。

    一个年长恨嫁的外地表小姐,霎时成为全京城的笑料,只是众人忌于徐家权势,从未敢当面谈及。

    今日碰上个记仇口快的萧芙,竟一股脑全抖了出来。

    这些话桩桩打入宣希真心肺要害,她没忍住径直站起,指着萧芙鼻头,气得脸涨出血红:“你什么意思?自己母妃都被关在禁宫里,也好意思来数落我,惶惶的丧家之犬罢了,摆甚么威风?”

    宣氏止住她:“住口,不得对公主无礼。”

    宣希真委屈跺脚:“姑母!”

    言罢抬头看到浑脸讥讽转身便要走的萧芙,慌忙几步上前,要去扯她的披帛:“别走,说清楚,你凭何无故羞辱我!”

    谁知脚底不甚发滑,肥胖身子直直击撞在地上,轰咚声,将萧芙碰倒,自己却先晕厥了过去。

    当中还有人嫌事闹不够,胡乱里尖嗓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宣氏颤声唤了句真儿,发现毫无动静后狠剜眼萧芙,朝身后人道:“愣着作甚?唤太医!”

    身后人颤巍应了声是,宣氏又招手将她唤住:“等等,磊儿媳妇呢,怎进宫便没了影子?”

    奴仆支吾:“娘子……说去玉林苑散心……”

    宣氏冷脸:“唤她快来,护真儿回府休养,为人妇整日瞎转,成何体统!”

    奴仆垂头。

    *

    玉林苑

    古松拏天,郁郁苍苍的荫翳盖满庭廊秀石,曲径深处的一座矮亭内,散出腾腾热气。

    男子将炉上温茶恭敬捧给萧锁月,萧锁月懒懒就着小饮一口,不由得坐起称赞:“馨香味甘,真是好茶。”

    窦仪笑道:“臣特意从淮北老家寻来的名品,千金半斗,想着公主金枝玉叶,配此茶最合适不过。”

    萧锁月半刻恍神:“你也是淮北的?”

    弹丸之地,倒是多奇才。

    窦仪乍没反应过来,疑惑:“公主在说谁?”

    “无事,”萧锁月掀盖饮茶,岔开话题,朝他笑盈盈道:“此番徐将军得胜凯旋,窦大人得他亲眼,往后仕途怕是又得升上一升了。”

    窦仪低头示忠:“不管什么位置,都只是为陛下和公主办事罢了,高低臣都不在意。”

    言罢他贴心地用锦帕为萧锁月拭唇,冰凉蚕帕触上女子温热的唇,丹艳口脂经沾帕布,斑驳成痕。

    女子忽然骨碌抬眼看他,似很满意他的答案,褐瞳内笑意一闪而过。

    她扶上他的手:“你讲话,本宫爱听。”

    窦仪被她看着,不知怎得,手一颤,心漏半拍。

    女子貌若芙蕖,华衣慵懒就这么斜靠在亭内,晴日烟光下,宛若九重天的仙娥下凡,虚幻得不似凡人。

    他回握住公主,垂了眼正要朝女子缓缓凑近,几步之外突然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公主扭头朝垂帘叶隙中望去,不知看到了什么,骤地站起来。

    窦仪茫然也想看个究竟,却被萧锁月挡住:“本宫忽有事,窦郎先回去吧。”

    窦仪虽不甘心,可公主下了逐客令,却也只得捏紧怀中锦帕,顺眉退下。

    萧锁月一边阖目摇着凉扇,一边立起耳朵听人墙角。

    “未曾有机会谢谢裴公子,公子对妾……有再造之恩……”女子说着又哽咽起来。

    “夫人言重。”

    “那日大动干戈,公子伤势想必不浅,这是阿兄寻来的伤药,还请公子收下。”

    ……

    许久的沉默。

    萧锁月心一跳。

    有夫之妇,再造之恩,大动干戈,伤药?

    她素是个混账没度的,这些话不由得令她想入非非起来。

    这大动干戈都用得上伤药了,是得有多猛?

    她忍不住睁开右眼,又看向树影后的两人。

    前些日子长安下过几场雨,将黄花打落得遍地,一对男女立在溪旁,倒是养眼。

    裴行祐身旁女子萧锁月越看越觉莫名熟悉,思了半晌,才忆起些事。

    这不就是当年丹桂巷游船之上,抱住裴行祐的那个小娘子?

    亏他还满口否认,说满心满目皆是自己。

    害得先前撕破脸时,自己对他还存了丝愧意。

    萧锁月冷勾了勾唇。

    不过也好。裴行祐既早有了情人,想必也快将自己忘干净了,也不用忧心往后他再纠缠。

    自己倒是省心省事起来。

    她为自己斟了几杯茶,边品边看岸边的那场鸳鸯戏,乐在其中。

    只是思来想去又难免觉心气难消,凭何裴行祐骗了自己,前些日子内疚的是她,他却逍遥快活?

    萧锁月蹭地站起。

    当日有仇当日报,她不好过,他裴行祐也妄想舒坦。

    于是她撩开重重绿枝,步伐得意朝两人走去,想来个当场捉奸。

    这厢的萧愠娴本垂目抹着泪诉说凄苦,见树丛中忽走出一个人影,吓得满哆嗦,不由得往裴行祐身后躲。

    裴行祐看到她,略有意外,锁眉抿唇。

    “你怎么来了。”

    萧锁月详装惊讶:“碰巧路过罢,这又是听到了什么鬼热闹。”

    见裴行祐沉默,萧锁月打算再刺激他几番,莞尔弯唇:“裴侍郎好生厉害,本宫佩服,”说着看了眼萧愠娴,话中有话:“夫人也是,看着文静娴雅,未曾想……”

    “亦是个生猛的。”

    裴行祐眉头攥得更紧了,眸色不解:“你在胡言乱语些甚?”

    然而萧锁月却没生气,笑弯眼:“侍郎大人就莫装糊涂了,你的事,本宫都知晓。”

    裴行祐面色淡淡,顿了许久,朝萧锁月和萧愠娴分别作揖:“公主贵言,臣实在听不明白,先失礼退下了。”

    言罢,男人身影消失在竹林中。

    萧锁月哼出鼻音,看都没看眼离开的男子。

    还装?人模狗样的。

    萧愠娴看向公主,攥白指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来了个徐府仆役打扮的人,匆匆朝她躬身:“主母有要事寻少夫人。”

    萧愠娴垂下眼,顺从地跟着走了。

    萧锁月驻留原地,愕然皱起眉头。

    少夫人,徐府徐磊的少夫人,是那个美名在外的符临郡主?她竟与裴行祐有私?

    公主微转手中檀木扇,若有所思。

新书推荐: 替* 那年我们 替神 一些莫名其妙的虐 综英美当救世金手指是游戏系统 重生  宴芳华 代号鸢:但穿进真三国了! 古代村居赚钱日常 在灾难副本里用合成游戏 公主不要皇位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