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步

    “本也不是甚么大事,”皇后唇角略弯,蔻丹指轻轻撬开壶塞,讨好地为皇帝注满酒液:“陛下说得极对,总归是宗室,好歹给个一官半职,留个体面。”

    话音刚落,一个圆领袍衫的青年便趔趄滚到席中。

    他面色涨得紫红,通身酒气瞪视皇后:“我,不同意。”

    萧愠娴上前攥住青年衣袖想制止他:“夫君……”话未说完,便被徐磊大力甩开。

    砰地声,女子径直甩落侧席至上,席上的宗妇贵女皆被吓得惊惶失措,四处奔走。

    徐磊指着萧愠娴,眯起醉意朦胧的眼,划过丝乖张:“既入了我徐家门,还想帮着那个罪人说话?他萧则策算什么东西,我徐家偏不让他如愿……”

    话未说完,便被徐蹊成站起打断:“你给我住口!”

    他沉步上前,抬手便是狠狠一掌。

    行伍中人力道不小,这一巴掌将徐磊打的眼冒金星,酒气亦霎时间清醒不少。

    徐磊踉跄后退几步。

    四周狼藉,左右缄声不语。

    他仓惶扭首望向皇帝,方知闯下大祸,熏醉泛红的瞳孔逐渐浮出怯惧。

    虚浮的双腿扑通一声便朝皇帝跪下,撞地有声:“陛下饶命,臣是酒后失言,并非有意不敬,臣,臣都是些无心之举……”

    见皇帝不言,他又将哀求目光转向皇后:“阿姊……”

    皇后别过眼。

    “闭嘴!”

    徐蹊成又狠抡甩了他一掌。

    徐磊彻底萎低下头,似被打晕了过去。徐蹊成提起他衣襟,抛至天子近前,深伏下身:“犬子酿下大错,望陛下责罚。”

    高踞位上的皇帝笑了,把玩着酒盏:“将军养的好儿子。”

    “偏不让萧则策如愿?朕竟不知,这大齐国域里,宗室的封官赐爵,何时竟归了徐家统管。”

    徐蹊成头死死抵着地,纹丝不动。

    皇帝悠悠站起,望着阁窗外星罗棋布的长安城,颇有番感慨:“朕来资圣阁用膳前,还去了趟弘业寺主庙,为太祖先皇们祈福,祈得三签,皆为大凶。”

    “将军,你知道住持怎么说?”

    堂下噤若寒蝉,众人个个僵若泥胎。

    皇帝盯着徐蹊成,缓缓开口:“住持说,近来大齐星象异常,河东又屡发地动,全是因国都京畿之地龙脉不稳。”

    “将军可晓得国都因何不稳?”

    “因为两龙相争,山摇地动。”

    一道滚闷的雷从天际间横劈而过,适才晴空万里的天穹,霎时被泼墨般的黑云笼罩得窥不见丝毫罅隙。

    风雨欲来,阴风股股灌入,些许胆小的文官惶怕得抖起身来。

    徐蹊成微抬起了头。

    天子似笑非笑,等着他的答案。

    “你说,这京中,怎会多了一条龙?”

    阁内悬挂的经幡乘风高高鼓起,闪雷照清幡上的镀金梵文。

    徐蹊成深闭上眼。

    再睁开,凌厉目中开始出现裂隙。

    他老了。

    膑骨会因雨汽潮侵而胀痛,耳目亦开始昏聩起来,上了战场,已经夹不住马腹,看不清匈奴人射来的利箭了。

    昔往旧友都已不在,仇敌也都尽数歼灭,匈奴南北分裂,再无可威胁可言。

    那个从冷宫扶持起来的孱弱皇帝,也已经长成,可独挡四方。

    他也累了,再走下去,无丝毫意义。

    是时候让步了。

    于是他双手贴地,再深深伏首弯身,话音激动得将近颤抖:“老臣恭喜,贺喜陛下。”

    “长安现二龙,这不就是上天明示,宝清观姚庶人腹中此胎,将来会继承大统,登上帝祚吗?”

    “天象异动,定是苍天不满臣远送皇子至宝庆观之举,顾降灾于河东,所以,”徐蹊成道:“臣肯请此龙胎诞下之后,能将皇子接入宫中,以平息上苍之怒,陛下能加封该子为……”

    “太子。”

    窦仪与宣氏皆错愕地看向徐蹊成。

    而皇后,怔愣空视着父亲,似已全然呆住。

    就连皇帝,面上都划过丝讶然。

    他缓步将徐蹊成扶起:“将军说的是,天寒地冻,恐将军腿脚不适,快起来。”

    徐蹊成垂眼躬礼:“谢陛下。”

    他迟缓起身,视线掠过邵纪兰:“至于郡王职要之事,臣思来想去,也深觉陛下所言有理,可毕竟身份有碍,若官入中枢,必定遭人非议,有损陛下声誉。胶东恰好缺一管仓记账的主簿,郡王若上任填缺,也是方便。

    皇帝没什么异议,颔首。

    邵纪兰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显露于色,遂只得徐徐承了旨:“臣妇谢恩。”

    *

    是夜,徐府。

    秋雨如注。

    一台小轿悄悄在门前落下,黑篷女子紧掩着面,匆匆步入正堂。

    堂内供着暖炭,炭屑光红,燃得屋内回春浩浩,而她的父亲徐蹊成,背坐在炉前圈椅里,背脊笔直。

    屋内还有两人,一站一坐,分别是窦仪和国夫人宣氏。

    二人见了皇后,皆躬身要行礼,被皇后抬手制住。

    “瑟儿,你可算是来了……”宣氏看到女儿,渗红的双目又是一酸,紧死抱住皇后,滂泪横流:“你,你快去劝劝你父亲,他自从漠北回来,怕是疯魔了……”

    窦仪见状识趣地退下了。

    “父亲。”

    皇后缓步靠近老人,依着圈椅,轻轻跪下。

    徐蹊成蓦地起身,浓眉紧皱要扶起她:“娘娘这是做什么?门禁已关,你私自出宫,有圣上口诏没有?”

    皇后仰望着自己父亲,紧绞指肉,潸泫流涕:“那父亲呢?父亲在做什么?”

    徐蹊成摇了摇头,长叹口气,踽踽坐回椅上:“你不懂。”

    他望着那盆炭火,昏浊目中跃着火光:“父亲老了,如这炭火,终有一天会熄灭的,世间诸事都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徐家战功赫赫又权势滔天,早已功高震主,若不由此止住,任由事态肆虐,怕是来日会引下塌天之祸,一意孤行,薛家只会是前车之鉴。”

    “今日万宝山上,若我不肯请立姚氏之子为太子,二龙相争,陛下与天下人便会认定我徐氏有不轨谋逆之心。

    “何况你阿弟,”徐蹊成苦笑声:“全然被你娘骄纵得目无纲常,若我来日一死,他乖张无端,只会引害得徐家走上覆灭末路。”

    皇后攥住徐蹊成衣摆,急促摇头:“可身居高位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反退,父亲想激流退去,可殊知后头没有歹人想取父亲而代之?”

    徐蹊成搭上皇后的手:“你的顾虑,我知晓。”

    “父亲会恳求陛下,来日将太子全权交与你抚养,姚氏永不得复位,幽居宝清观,她不是个生事的性子,徐家尚有余威,姚氏不回宫,你中宫尊仪,无人能撼。”

    见徐蹊成心意已决,皇后失力瘫到地上,默默抹泪。

    段氏气得脸闷得青紫,她奋力捶着徐蹊成:“你知晓什么?你,你知晓什么?瑟儿她还年轻,太子凭什么不能自己生?人老了便整日发癔症,你是撒手爽快了,孩儿们呢?我呢?死拼一辈子,到头来活着便要看所得成为她人嫁衣,是,你活着他是不敢将姚氏接进宫,你死了,他恨不得将那姚氏铸成金像放到宣德殿供着!来日那些个宗室命妇还不知怎么耻笑我,可怜我这老婆子,跟了你,死了还要受着窝囊气……”

    宣氏说着,嚎天捶地大哭大闹起来。

    “你闭嘴,若非你宠溺孩儿至无法无天,我何至于垂暮之年如此担心受怕?”

    “将军这是嫌妾烦了?那妾改日便寻个大柱一头撞死去!”

    “你……”徐蹊成铁青了面,撑着酸胀得腿抬手便要打她,落到半空又不忍心止住,抖若筛糠。

    他苦笑声,垂头闭目。

    就凭瑟儿入宫这般长久,却迟迟不孕,还不能说明什么么。

    皇帝根本不会容许参有徐家血脉的孩儿出生。

    当初,女儿一意孤行要入宫嫁于圣上时,他是劝诫过的。

    做父亲的,也只有这般了。

    徐蹊成扭头看向皇后,淡淡道:“娘娘出宫许久,是该回宫了,来人,将娘娘护送回宫。还有夫人,也扶回去休息。”

    吕人梁低头称是。

    皇后咬了咬牙,幽怨地低下眼睑拒绝:“不劳烦,本宫备了辇轿,自会回去,父亲珍重。”

    言罢甩袖便出了门,步态忿然。

    宣氏瞥了眼徐蹊成,恨的跺脚:“你真是,漠北归来,被莫托死鬼缠上身了不成!”说完便疾步出去追皇后去了。

    徐蹊成怅寞长吁声,背手吩咐吕人梁:“去将窦仪请进来,还有李孝忠和潘奭。”

    *

    与此同时,大内。

    瓢盆的雨愈下愈大,龙吐水潺潺不绝地长泻而下,风杂夹着白珠碎石般的雨滴敲鸣在福宁殿外梧桐叶上,枝叶颤颤,宛若上百颗玉坠跟风摇曳。

    昏暗宫灯下,一把澄黄色油纸伞从福宁殿移走出,在内侍围簇中,坐上了避雨轿辇匆匆出宫。

    萧锁月收回视线,转向对坐之人。

    “徐蹊成今日之举,皇兄不觉得反常?”

    她眼前炕桌上的棋局,思量半分,下了一黑子。

    往日步步紧逼,如今乍然让步松口了,倒令人不适应起来。

    皇帝黑眸凝了棋局一瞬,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纵使徐蹊成想全身而退,也非能表明徐氏全族会按耐得住,不增生事端,该戒防的,还是要防。

    想要大齐帝祚永昌,徐家势力,必须慢慢瓦解。

    正想着,一道稚嫩软柔的声音传入殿内。

    “父皇,父皇……”

    曹怀汗涔涔地后头追着,想将人拦住,却还是无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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