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

    男人气息近在咫尺。

    炽热的柔软流连反复地掠过公主的眼皮,琼鼻,最后再辗转至唇上,似煦风拂过露华浓郁的春花,轻淡若点水,令公主身子腾起股异样的酥麻。

    她微微颤粟着,软步后退。

    男人顺势将她抵至窗棂上,正要加深这个吻时,便被女子微喘着,抬手搪住鼻尖。

    “还没签婚书。”

    裴行祐闻言,晦暗漆眸定了半瞬,暗哑道:“好。”

    言罢在厮磨之余从案头抽出只狼毫,握着萧锁月右手草草于婚书上签下字后,“哐当”一声,毫笔滚落在毡毯上。

    又是一次绵长的吻。

    只是此次的吻更为霸道,男子撬开她牙关,摩挲间,试探性地追逐纠缠。

    廊外露重,庭内蝼蛄鸣声愈噪。

    就在将难自抑之时,裴行祐忽然放开女子。

    公主面色酡红,靡迷杏眸里透出不解。

    “亥时,殿下该回府了。”

    男子垂下眼,语气清冷克制。

    萧锁月笑了,抚上他青筋暴起的脖颈:“侍郎不是说,本宫早晚是你的人么。”

    冰凉无骨的手从颈间划至胸前,郎君屏息近窒碍,生硬道:“礼未成。”

    萧锁月点了下他胸口绷带,饱满莹润粉唇漾起娇憨的笑弧,她眼尾微眯:“是礼未成,还是力不足。”

    挑衅话音未落,便被一股大力揽腰抱起。

    案台处的笔墨纸砚尽数被掀落至地,公主衣襟半露,柔柔靠在身后户牖上。

    烛影幢幢,糊窗的桃花纸透出朦胧的影子。

    男子钳住公主双手勾上自己的脖子,垂头便要去解萧锁月的腰带。

    谁知女郎衣裳异常繁琐,层层绮纱之下的束带玉钩极细,男人寻了半晌,竟一无所获。

    薄汗从裴行祐英挺鼻尖缓缓渗出,他摸索着,长眉紧锁。

    倒是公主,指头轻轻一挑,便将男子腰带取下。她煞有介事勾起腰带,凑近摇头:“也不是头一回了,郎君怎还这般手脚慌乱。”

    明是示威,可偏生女子长了双水翦的明眸,灯烛下眼波流转,狡黠艳逸,无端地引人心绪纷乱。

    裴行祐索性拉过她手中腰带,蒙住公主眼睛。

    双目尽黑,天地瞬间混沌,触感变得尤其敏锐。

    迷离间,萧锁月感到自己髻间的发簪被人抽出,衣袍也刹那松散,轻飘飘垂委在身上。

    “你……”

    她不喜这种空虚,皱着眉要扯下束带,正要脱口说话,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男人将她送至绵深的纹金被褥之中,欺压堵住她的唇,轻声:“殿下只需享受便好。”

    “看看臣,是不是手忙脚乱。”

    言毕,高束的床帏倾洒而下,塌上翻涌间,一室的旖旎。

    *

    翌日便是重阳,宴饮赏菊,敬老登高,宫廷市坊上下皆弥漫着节庆的欢悦。

    寥寥几场交杂雨雪,使京师日渐日凉下来。

    依照往俗,皇帝要携群臣到京郊万宝山上登高辞青,以祈祷冬日无灾无疾。

    辰时一刻,禁兵护送的帝后辇轿便带着宗室朝臣等乌泱泱一干人,从御街出发。

    萧锁月软软倚在车榻上,手捧暖炉,闭目小憩。

    一旁的宝萍为她按摩经络,刚捶打至大腿上沿时,公主眉间一跳,躲开:“轻些。”

    宝萍手悬滞在半空,很是不解喃喃道:“殿下往日不是都说越使力越好么。”

    公主缄默起来,侧头望向车牖垂帘。

    宝萍似想到了什么,焦急撩起萧锁月衣摆要检查周身:“莫不是有哪处磕撞到了……”

    话音刚落,车帘外忽传来裴侍郎的问候声:“殿下金安,昨日睡得安否?”

    声音清凌凌,听上去心情不错。

    车内的萧锁月慌乱甩开宝萍莽急的手,再扭头,语调已重回淡淡。

    “不过尔尔。”

    公主的回答惜字如金。

    窗外男子似轻笑了声,摇着头,拉缰疾蹄离开了。

    待蹄声远去,马车下随走的公主府扈从们这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之下,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得赖于金吾卫对八卦的乐此不疲,短短一夜,公主与朝臣的逸事便已传彻整个长安的茶坊街巷。

    再加之昨晚裴侍郎的夤夜登门……

    太平盛世,世人多的是闲心雅趣。

    可偏偏昨日宝萍告假去了趟近畿,所以对此事全然不知。

    她茫然了半瞬,呆呆问道:“裴大人怎忽然如此关心起殿下的寝食状况……”

    “公主与他又重归于好了?”

    萧锁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将话锋转至宝萍身上:“你昨日告假说要探亲,为何扭头却去了京郊?

    “京郊可没有你的亲族。”

    面对萧锁月戏谑游戈的目光,宝萍开始支吾起来,变扭地扶了扶髻上发簪。

    “听闻那来了个武艺不凡的游侠,奴去,去讨教去了。”

    萧锁月坏笑:“那个游侠,不会是值守近畿的许川吧。”

    宝萍蹭地红了脸。

    万幸此时马车到了地,停驻下来。公主别有深意笑看了她眼,便被左右侍从扶下车去了。

    车上的宝萍这才拍着胸,长舒口气。

    却也将适才要问萧锁月的话忘了一干二净,理了理鬓边,跟着公主一齐下了车。

    *

    万宝山虽山势平缓,可若乘马车登山,终归拙重难行。加之天子龙躯都是骑马亲为,那些个想偷懒登山的臣子们,也只好自认倒霉,纷纷默默收起自备的登山辇。

    登山长队按品阶排次,帝后为首,其次便是后宫妃嫔,宗室贵胄,以及文武朝臣。

    可今日不知怎的,平日素爱出风头的萧锁月,竟反常地没有骑马张扬于宗室队列前端,反而素衣寡饰,默默坐辇轿上。

    清一色马匹丛中,乍出现一个乘辇的,自然便成了众矢之的。

    后头渐响起细碎私语。

    信阳公主扶了扶被风吹得凌乱的帏帽,意味深长瞥视眼旁侧的安成公主萧芙:“这等尊驾,皇姊本也是享得的。”

    四周的公主们皆不约而同垂下眼,相互一笑。

    是了,当年薛家未覆灭,薛皇后闱中最为要好亲密的,便是安成的母亲茂才人,平日没少提携这对母女。萧锁月虽骄纵横行,帝女中,也只萧芙走得最近。

    谁都不会想到,大厦将倾时,茂才人会临阵倒戈。

    更不会想到,幽闭冷宫的废太子居然能卷土重来,登上尊位。

    世事难料,一波三折。

    取巧投机的安成母女,宫中处境自然也不伦不类起来。

    萧芙缓缓绞紧缰绳,冷笑声:“阿妹既喜欢那乞来的尊荣,自己何不贴脸试上一试。”

    信阳弯唇,悠悠别过头赏秋景。

    她母妃是南阳大族,不偏不依,也可过得极好。可萧芙不同,茂才人不过是先帝醉酒于内藏库临幸的一介宫女罢了,醉后便抛之脑后,若非皇后接济,便是连个位分都无。

    漠视比起争嚷,更为诛心。

    萧芙气的周身发颤,她揉着被马鞍磨得起皮渗血的大腿内侧,灼灼死盯辇轿上的萧锁月。

    为什么。

    就因自己没有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同母兄长?

    就因为她出身卑贱,便可任人讥嘲?

    正想着,一双粗粝大掌忽挡住她妒意的目光。

    萧芙扭头,是驸马秦沥之。

    男人不知何时骑马到了她身边。刚从沙场拼杀而归的人,脸上还携着行伍中的杀伐冷毅。

    他不等萧芙开口,便将人从马上径直拎起,侧按在自己身前。

    腿内撕痛因侧坐霎时消减许多。

    萧芙迟疑着,想向秦沥之道声谢,可抬头却见男人并未看着自己,只是抿唇目视前方,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烈阳高照,武人又素来多汗,男子古铜色脖颈处渐渐泛反着光,玄衣也被浸湿,晕贴在胸前。

    萧芙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掩起鼻,道谢的话也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

    午时,日悬中天。

    万宝山顶的弘业寺寺门大开,住持僧人皆成列候于檐下,以迎皇帝御驾。

    弘业寺乃长安最大的佛法寺,山光景色甚好,踞立高山之上,转身便可看到山下的万顷烟波。

    众矢之的的萧锁月这厢缓下了辇,刚抬履想跨进寺门,身下便隐隐作疼。

    公主骤然停住,宝萍即刻警觉起来:“殿下何事?”

    公主缄声无言,只是扭头,狠狠瞪了眼队列末某个笑谈风声的男人。

    若非这厮昨夜行事毫无分寸,她也不至于今日连马都策不得。

    “无事。”

    公主回身,撩袍往里走。

    宝萍快步跟上,嘴里不忘唠叨碎念:“殿下改日需得寻个医官好好看看。”

    公主不解。

    宝萍面露忧愁:“殿下近来是不是总觉得两耳嗡明,双目还止不住总往一方痉挛?”

    见萧锁月疑窦更甚,宝萍颇为体贴道:“殿下宽心,双目痉挛不是大事,奴以往练功过于劳累亦会如此,殿下案牍劳形,寻医馆下味药,即刻便好。”

    公主听完,止不住,双目又痉挛起来。

    这人跟了许川,怎愈发呆头了。

    果然是近朱赤,近墨黑。

    公主长叹口气。

    “我看,你也需见医官。”

    “殿下这般关爱奴,奴很是感动。”

    “去看脑子。”

    “……”

    *

    许是山间四时来得晚些,已是重阳,弘业寺古槐却仍旧郁葱,远远望去槐柳成荫,偶的几只雀鸟飞衔簌落的桂子,扰得枝桠摇颤。

    大小塔院隐在袅袅香火里,小沙弥们诵经洒扫,一片静好。

    离主寺两里处的资圣阁,已为天子备好了素膳,住持将贵人们携至阁内后,便合掌退下了。

    因是佛法之地,阁内装潢简素,沙弥们依序上完菜品,便消失于木廊吹扬起的经幡间。

    “陛下尝尝这黍糕,听闻参了山间的桂子,很是甜香。”

    皇后今日一袭青烟罗花纹淡衣,妆面乍视素净,可若近看,便可瞥见额鬓间别有心思地镶贴了几颗皎皎珍珠,颦笑里别有番仪静。

    皇帝接过黍糕,温润弯唇:“果真清甜。”言罢拍了拍皇后的肩:“皇后有心了。”

    皇后含羞敛眼:“妾是陛下妻子,一片真心,自然是全在夫君身上的。”

    皇帝没说话,只是笑看着她。

    天子眸色漆黑,几分浅淡笑意,便可透出脉脉温情。

    皇后左右不过桃李之年,哪抵得住男子这般直视,于是她详装饮酒,抬袖遮住自己面上的微红。

    阿娘之话果真不假。

    只要处置了姚氏,温香软玉在怀,天下哪个男郎把控得住?自从阿父凯旋,姚氏幽闭宝清观,陛下待她,可比往日温存。

    何况自己的姿颜家世均在姚废妃之上……

    岁月渐长,她不信皇帝会不为所动。

    皇后搁下瓷盏,掩不住的欣喜自得。

    席间一命妇此时徐徐站起,朝帝后方向敬菊花酒:“圣上娘娘伉俪情深,令妾好生艳羡。”

    此话令皇后很是受用,她正眼看了番年轻妇人,扬唇:“属你嘴贫,郡王近日不见于京中,可是又回了封地?也不将你一并带回去好好管着,愈发油嘴滑舌。”

    妇人微微欠身,不在意笑笑:“京中寻不到差事,与其闲混度日,不如回封地转转。胶东旁的没有,却多得是仓廪谷米,他过去,帮旧日熟识的庾吏们数数粮,好歹也为圣上与大齐贡份微薄之力。”

    妇人话落,喧闹席间即刻阒静下来。

    在场者谁不是人精?

    虽唏嘘萧则策如今境遇,一介郡王竟被排挤得连京师都混不下去,可众人怜惋归怜惋,任谁都不敢去触徐氏逆鳞。

    皇帝停下竹箸。

    “安王乃朕叔父,毕竟祸不及子,宗室子弟这般下去也不合适……”

    “不若便去吏部当个主事,如此,与你二叔王询,也好有个照应。”

    邵季兰正要跪恩,一人忽站出来打断了她。

    “陛下不可。”

    是窦仪。

    他在徐蹊成的眼神示意下,大步走向正中,朝皇帝长揖:“陛下仁厚,可萧则策毕竟乃叛臣之子,留以郡王尊仪已是破例,若再施以实权,岂非增了天下人的祸乱之心?”

    他说完,席间许多臣子纷纷站出附和。

    劝谏声之大,竟一时盖过阁外敲钟声。

    皇后瞥了眼皇帝面色,很快出来打圆场:“节庆之日,诸公何必这般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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