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萧锁月连常服都未来得及换，便被人匆匆带到此处。
“臣见过二位公主。”
男子长揖行礼，忽扬起阵风，吹得宽大袖摆凛凛飘起，更衬得背脊端正如松。
见对方仍旧神色自若，信阳决定再恐吓一番，低头悄声：“侍郎怎还傻愣着充礼数，还不快跑。”
裴行祐未反应，倒是地上的宋怀玉好奇瞪大了眼眶。
“你沾花寻妓，皇姊气得可是拨了府兵便专程往平康坊杀来，本宫记得上回的许邶也是闹出这般大阵仗……纳妾未成，倒是被刀刀削成了肉泥，连眼珠子……”
信阳瞥眼宋怀玉睁得硕大的眼珠：“都未放过。”
“为驸马与那贱人牵线的媒人，也没得好死，听闻五花大绑投了热锅，之后再……”
话未说完，眼前窜过一阵风，紧接着哒哒声远去，待恍过神来，便只能窥到锦衣青年卷起泥沙疾步狂奔的背影了。
众人看着地上掉落的长靴，扯了扯嘴。
裴行祐这回终是相了宋怀玉闯荡北匈奴之言毫无猫腻了。
毕竟这脚速……
便是十个匈奴铁骑都奋追不上。
他默默将落在地上的黑靴收起。
信阳见状还要开口，却被萧锁月制住：“信阳，够了。”
信阳悻悻望眼萧锁月：“阿姊竟不生气？”
“他来平康坊，是为吏部公事，而非寻花寻妓，本宫为何要气？”
说着，她睇向信阳公主空荡荡的腰带，笑：“你囊袋没带来。”
信阳忽环视腰身，来时匆匆，果真未携上囊袋。
她急切托住萧锁月的手：“我回趟家宅，去去便来，阿姊等我。”
言罢带着一众人乌泱泱离开了。
萧锁月侧身，噙笑摇头。
自己这个皇妹，成日清闲得很，最喜八卦热闹，大内上下何等趣事都要上赶横插一脚，又偏生长了张毒舌损嘴，三言两句便可使火上添油，无事惹纷争，纷争闹血光，旁人吵得鸡飞狗跳，自己却坐在一旁看起好戏，嗑起囊袋里头的瓜子，拍手叫好。
“叫信阳驸马赶紧回来，管好自家娘子，别又四处煽风点火。”
宝萍称是，还知趣地顺道携走了左右侍从。
旁人尽都不在了，四周也霎时空旷下来。
适才端持着威严的公主也骤地拉下冷脸来。
“何故来青楼？”
郎君牵起公主的手，唇角微弯：“殿下醋了？”
他倾身拢了拢公主狐氅，疏朗长眉下黑眸闪着异样细光，缓缓解释道：“怀玉恰正做着波斯胡姬的生意，许是方便，便与我在此处会面，只是饮些酒，未行旁的事，还望殿下放心。”
萧锁月甩开他，气得狠掐了他块肉：“还有脸笑？本宫阖宫的脸都差些要你丢尽了，若非信阳那碎嘴的在旁，你以为本宫会好心替你掩饰？”
男子被掐得唇色尽失，却还是笑着拢手揖礼：“为夫这厢，谢过娘子垂爱。”
公主冷哼一声。
“往后去往何处，须得提前向本宫报备。”
“殿下是臣什么人，臣去何处，不知为何要向殿下报备。”
“你憨傻了不成？婚书聘礼已下，本宫是你何人自己不清楚？”
“那臣是殿下什么人。”
萧锁月刚要开口，又遽地顿住。
她憋红了脸，瞪了裴行祐一眼，指他道：“放肆，你不安好心。”
竟给她下套！
裴行祐却弯腰弯得更深了，他浅笑着，发丝几缕垂下，望着萧锁月眼睛，轻声道：“殿下唤一句试试？”
日暖阳高，桂花影重，一阵风起，卷绕起千万层花浪。
男人就这么静静凝着她，深邃鼻梁眉眼处，摇曳着交织的碎影。他们离得很近，近得萧锁月能听见自己欲渐急促的呼吸。
“夫……君。”
“嗯。”
“夫君？”
“嗯。”
“夫君夫君？”
“臣在。”
近若咫尺的两人欲靠欲近，就在将要凑身吻上之时，一道不知好歹的铜锣声忽然咚咚锵锵响起。
“鹿鞭鹿血鹿茸，猪肾桑葚牡蛎，料真货实，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
“娘子郎君，上佳的回春丸要不要一观？”
萧锁月与裴行祐蓦地止住，松开彼此。
环顾四周，却未看到丝毫人影，心下不免茫然起来。
“娘子郎君？”
公鸭嗓又响起，还顺道重重敲了声铜锣。
两人低头朝角落遁声而望，这才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挎箱背篓的小童，额头绑着脏兮兮的绷带，道袍四处补丁。见终于引起了二人注意，开怀地咧嘴一笑，又击了声手锣。
“上好回春丸，一颗便可享得极乐，郎君来不来？”
见裴行祐皱眉拉着萧锁月便要离开，连忙上赶着拦人，急得泫然欲泣：“郎君行行好，小道已经三天未吃上荤食了，您就买一颗，只需三斗米的银两……”
裴行祐还是要走，小童两腿奋力又追上来，颇有种死皮赖脸的架势，将箱包中的东西一件件掏出：“不要回春丸也好，小道这里还有仙书，法器，用了男子丰神俊朗，女娘容光焕发……夫人郎君看要哪样……”
听到容光焕发，萧锁月稀奇停下步子，朝小童瞅去：“何物，竟这般神奇？”
裴行祐面色很是古怪：“江湖骗子罢，殿下莫要理会。”言罢拽拉起萧锁月，仍固执地想摆脱小童。
小童见售出有望，便蹭到萧锁月跟前，腆着脸道：“娘子一看这气势，便是掌家大奶奶，小道的货，只真不假，必让娘子愈发姿貌动人。”
掌家大奶奶。
此话令萧锁月很是受用。
于是公主摘下两个发簪，矜持地往货箱空画了一个圈。
“除了你，全要了。”
明晃晃两把金簪，上头还镶着硕大的东珠。
小童颤巍巍捧起，激动得涕泪交杂：“谢娘子，小道就说怎乍看娘子这般眼熟，原来是王母下凡，后土转世……”
萧锁月本还阖目听得正欢，一阵尘烟腾起，再睁眼，小童已逃之夭夭。
她诧异望着裴行祐：“他跑什么。”
裴行祐眸中很是复杂，还有丝躲闪：“这些东西，殿下……”
公主没意会到裴行祐的心思，懒懒抬起眼皮：“东西，自然是你抬回公主府。”
言罢扬长而去。
*
某年某月某日。
闲暇下来的公主偶然从府中翻出一个未知名的漆匣。
匣子光洁如新，一看便是时常经人擦拭维护。
就在公主快要将东西撬开之时，一道黑影飞速将匣子夺走。
“裴行祐？”
公主沉脸摊手：“东西还给我。”
男人不给，瞥下眼，故作淡然环起匣子往外走去：“没用的旧物，放着占地方，不若扔了好。”
言至一半，见公主理了理衣襟，徐徐站起，势作也要外出：“也好，我也出去走走。”
“葛家浴佛节在城东寺庙办了场大法会，邀了不少人，你不是要丢东西么，正好顺一段路。”
她悠悠说完，裴行祐面色浮现出警惕：“葛家？殿下何时竟这般清闲，节庆四处窜门……”
话未毕，手中东西便被公主见机地抢走。
待他恍过神来，公主早已捧着匣盒，溜到五丈之外的廊尽安全处，洋洋得意地朝自己挑衅一笑。
杏眼眯起，狡黠像只小猫。
她望着裴行祐无奈的神情，将盒子一把掀开。
六本翻烂的书，还有两把……
公主双颊迅速腾起两团红晕。
两把可疑地玉器，皆被打磨出那种样式，而书中插图，也尽是些不可描述地闺内景象。
她将东西鄙弃扔到裴行祐怀中，忿忿道：“衣冠禽兽！”
竟背着她捣腾这些事。
难怪。
她就说，过去段时日，这厮怎就忽地开窍了般，各种花样屡试不爽。
谁知男子缓缓把东西装好，疏淡觑眼萧锁月，将东西又交给她，事不关己道：“既然殿下提及，臣也只好物归原主。这东西，本就是殿下的。”
见萧锁月愣神，裴行祐上前一步，微笑着替她回忆。
“平康坊，那个买药的小道士。”
“殿下豪掷千金，这么快便忘了？”
他步步紧逼，将萧锁月抵在门前，浓密眼睫下感伤委屈起来：“臣好心替殿下保管，却被误解成衣冠禽兽……”
“殿下不明事理。”
温热气息萦绕凑近，公主抬手抗拒：“等等，青天白日的。”
话未尽，就已被腾空横抱起。男人清雅弯起唇，朝寝室深处走去：“休沐，不碍事。”
“书中习得的黄金屋，也是时候温故知新了。”
*
孟冬，两场纷扬大雪先后盖满长安城。
一场瑞雪，是姚氏于观中诞下皇长子，子顺母安。
第二场滥雪，漠北传来军急，和亲公主途中遭北匈奴劫掠，生死难测。同月壬午，北征屡屡失利的南匈奴，再次请求齐兵增援。
事态严峻，大将军徐蹊成举兵出征。
出征前夜，帝召将军入殿议政，四鼓声起，将军方才出了禁中。
君臣间究竟聊了何事，无人得知。
……
鹅毛大雪沉沉堕下，窗棂堆积的雪块簇成小尖后又被风细细吹散，米汤香气屡飘而出，萧锁月坐在榻旁，看着怀中安静的婴儿，忍不住捏了捏柔软的鼻头。
此时已是齐军出征的半月余，战场尚无音讯。
炉内沸滚，是熬煮的米汤熟了，萧锁月遂将襁褓交给乳母，自己勺了米汤，往内室走去。
琳琅站在床前，见萧锁月，轻福了一礼。
萧锁月望着床上闭目消瘦的女子，皱眉：“生产将近一月了，娘娘还是这般嗜睡？”
琳琅回：“太医瞧过并无大碍，许是冬日好眠，加之产子伤神，便睡得久些。”
萧锁月这才微微宽下心来。
门外乍传来声响，是宝萍有事要禀。
两人来到侧间，烛影深深，将宝萍鼻尖的细汗映得分明。
她将信笺递给萧锁月。
“殿下，这是七日前，胶东郡一个府吏的检举密信。”
萧锁月将信拆开，越往下看，目中越是凝重。
胶东运往前线的粮，被人检举，增参了碎石。
她将信纸拍至案上：“事情属实？核查没有？”
宝萍摇头：“东西匆忙送来，下面人尚未能来得及查。”说着问道：“殿下打算如何？”
“偷换军粮是大事，先将原信上呈陛下，再腾一份，派人速到胶东联络暗查，若真属实，即刻控制相关官吏，押送回京。”
言罢，她披上斗篷，匆匆要往外走：“吩咐禁兵严守宝清观，本宫要去趟渭城。”
皇帝这几日出了长安以巡视三辅屯兵，因行程机密，鲜有人知。
若胶东运往北疆军营的粮草果真有问题，那新的粮草又该往何处调运，诸多事宜，都要与皇帝商量。
可惜晚了。
就在萧锁月甫跨出门栏那一刻，一道信号弹倏地自远方楼阙飞速升起。
长安城南。
是南衙军营。
不好，有人要兵变!
萧锁月遽失血色。
恰正此时，一个禁兵手持筒轴，疾步而来，见了萧锁月，扑通声跪下。
“殿下，漠北军急，徐将军三万大军被北匈奴两千人围困，六日前，已全军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