悱恻

    裴行祐焦躁离开熏暖的雅间,步态踉跄。

    廊庑尽头,静静摆放着一个水缸。

    他看到,似见到救星般,拖起沉重步伐疾步摇晃走去,喘着粗气,捧起把冽意清水就往红透的脸上扑去。

    窗外月光静谧,水面倒影粼波中,男人满面绯红,眼里氤氲湿润。

    浑身的燥热令他神智混沌,他痛苦地□□出声,整个人紧绷弓腰靠坐在水缸边,忍不住抖瑟起来。

    此刻,哪怕他对男女之事异常懵懂,也发觉了,自己身上的反常。

    他被下药了。

    究竟是谁要害他?

    这个酒楼,虽未开张,却连个张罗洒扫的管事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冷清异常。

    他隐忍得肩胛颤抖,脑海恍惚浮现一张桃面。

    是她么?

    不行,须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明日还有春闱。

    他奋力挣扎,想要起身,尝试几次,却失败了。

    最后那次,他大脑中的弦倏然绷断。

    “哐当”一声,横木地板沉闷作响,男人彻底倒在地上。

    这厢雅间里的萧锁月忽听到声响,走出门去。

    见到男人一袭白衣,双目紧锁,四周泛着不正常的通红,狼藉蜷倒在地。

    “青澹公子?你怎么了?”

    萧锁月轻着步子,试探问道。

    裴行祐视线模糊,只看到满目的紫色裙裾,他牙紧咬憋出句:“走!你……走!”

    可女子恍若未闻,软垫绣鞋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那张白皙的脸逐渐放大,朱唇轻启,她冰凉的手抚摸男子的眉关,仔细端详:“公子是不舒服么。”

    手臂缠上他的胸膛,那股挠人幽香似有若无萦绕鼻尖,带着独特的女子芬芳,指尖轻轻掠过气流,划上男人深邃眉骨与颤动的眼皮。

    裴行祐抬手想要止住女人的手,却换来更紧的缠绕,痒意四起。

    他感到自己体内忽然涌起股喧杂的热气,再也抑制不住,那如玉温润肌肤就似上好的良药,无形间引诱着他。

    他像是失了水的鱼,岸上干渴大口喘着气。

    通身沉疴,唯有她能疗愈。

    最后一丝理智终于消弥,他翻身反压上女子柔软的躯体,彻底抱紧自己的良药。

    璧月澄照。

    浅池波光里,两条敦肥红鲤戏水,竹柏影交错,漏出的月光,细细密密织网,笼罩住男女缠绕的身躯,风起婆娑,翻涌着被碾碎的蟾月。

    *

    更深露重,街上响起鸣锣哐哐当当打更声,打更人高昂嗓音划破静谧夜空。

    “天干物燥——小心烛火——”

    昌广楼最后一盏盈盈烛灯熄灭,一人忧心朝樊诘道:“青澹这是去哪了?明日就是春闱,他怎么彻夜未归?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床榻上横卧黑影许久不动。

    少顷,他才缓缓开口:“我也不知。”

    说着,隐隐攥紧手中之物,那是一袋香囊。

    那人见问不出什么,便摇摇头,离开了樊诘的房间。

    待脚步声远去,樊诘即刻从榻上爬起。

    他拉开香囊,倒出几颗密封的药丸,指尖用力碾碎成沫,他缓步走到支窗旁,偷偷将细粉洒下窗外。

    望着黑暗里缕为白烟的药粉,樊诘手忍不住抖瑟起来。

    窗外忽然涌起猛风,将他手中香囊也吹了出去,他慌乱伸手去拦,却无济于事。

    青澹他,会理解自己的吧?

    毕竟状元只有一个。

    而华阳公主……位高权重,被她看上,何愁往后无仕途?

    樊诘抚了抚跳动异常激烈的胸腔,辗转至夜半,才缓缓睡去。

    *

    翌日,未时。

    光柱悠透窗牖雕花,垂到大红撒花软帘,熏炉袅袅直升,清风袭来,烟雾四散。

    廊庑垂头站着几个手捧铜盆与巾帕的丫鬟,静候在门外。

    步声轻响,珠帘相撞发出清脆声,丫鬟们抬眼,见华阳公主的贴身女使宝萍站在眼前,合掌淡淡扫视她们:“殿下醒了,都进去伺候吧。”

    纱帐挂起,萧锁月懒懒撑起脑袋,轻扫过身旁男子几眼,就站起身来,有侍女为她更衣洗漱,待一切事毕,后方床榻忽然传来声响,她转头笑:“醒了?”

    饫甘魇肥的公主容光焕发,看见床榻上俊秀的男子,心情前所未有大好,挥手屏退下人,坐到裴行祐身旁,亲手拿了长袍要替新男宠换上。

    谁知男人眉头一皱,避开公主,声音沙哑暗沉:“我这是在何处?”

    他环顾四周,屋舍陌生华丽,裴行祐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痛苦低下头。

    昨夜一幕幕画面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锦帐烛火下,女子细微的喘息暗泣与男子低吼声混杂一处,青丝缱绻,塌下衣衫凌乱,金缕绣鞋被无情踢到屋角。

    蟋蟀嘶鸣,春意阑珊。

    裴行祐垂下手,疏离眼眸出现裂痕,他后退几步,觉得荒唐恍惚。

    萧锁月见他挪开,也不恼,红指轻勾起他的衣襟,似听到什么笑话,吃吃浅笑起来:“这是哪,本宫是谁,青澹不该最清楚么?”

    “这里是大长公主府啊,本宫的小心肝。”

    裴行祐瞳孔震动,忽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人,言语逐渐染上愠色:“是你,你往我身上下药!”

    等等。

    “春闱……”

    他面色骇变,别开公主要跑下床去。

    萧锁月被忽如其来的变数懵住。

    “把话给本宫说清楚!什么下药?什么春闱?”她横眉对着门口背影,声量拔高。

    她堂堂一介镇国公主,要宠哪个男人,勾勾手就好,何须用下药这种腌臜下三滥的手段?

    还有,这人究竟怎么个事?

    明明昨夜是他先动手的,做都做了,现在一副冷脸摆给谁看?

    她看裴行祐的举动不像装的,也渐渐咂出不对劲来。

    春闱,还有他借阅的那本施公儒学名著,他不会,真的只是一个恰好与她碰面多次的进京赶考的举子吧?

    一股后怕瘆意涌上她后颈,她忽然道:“现在已经未时了。”

    门口的裴行祐缓停下来,高大背影顿住,他转身看着萧锁月,眼中尽是死寂:“未时?”

    萧锁月点头:“等等,你竟……真不是沈牧送来引诱本宫的?”

    “引诱?”裴行祐毫无感情冷笑:“长公主未免也太给自己贴金了,裴某不过淮南贫瘠山野里的一个普通举子,上长安,不过参加考试罢了,与长公主素未相识,何来引诱?”

    “亏我还天真以为,遇上一个热心娘子,感激不尽,谁知,竟被暗偷下了药。”

    “真是造化弄人。”

    男人胸腔撼震,吃笑着,额角发丝垂下,挡住光线,整个面容隐在阴影中,神色难辨。

    萧锁月听完话后了然,淡淡牵起唇,她缓走过去,捧起男人的脸,眼中情绪难明:“原来郎君是在为前途忧愁……”

    “这有什么?不就是错过了春闱?要不这样,本宫很是喜欢你,你若跟着本宫,让本宫高兴了,整个朝堂,除了吏部和丞相,其余的,任你挑,如何?”

    华服女子居高临下俯视跪坐在地上的裴行祐,见他半响都没动静,又加了一句:“闲不够?那再赠郎君黄金千两,就当本宫误会你的赔礼。”

    话一说完,屋内彻底阒静下来,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就在萧锁月以为这人高兴傻了时,男人忽然抬起眼,眼神淡漠,与她平视,一字一顿,缓缓道:“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他将脸上的手缓拨开,凛声拒绝:“长公主之求,赎我……难以、从、命。”

    言罢,白衣男子蓦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头向外走去,头也不回的离开,消失在回廊尽头。

    门外侍立的宝萍见状匆匆走进屋内:“公主,裴公子走了,要不要奴婢去追。”

    “拦什么拦?他想走让他走!”萧锁月恨得牙痒痒,将案几上瓷罐一把扫在地上:“看不上公主府?我倒要看看,错过春闱,他一个举子,还能做多大的官?不想一辈子消沉,最后还不是要来哀求本宫!”

    磊落如皎月?

    她冷笑。

    这是暗讽做本宫男宠是见不得光的蝇苟之事喽?

    裴行祐,你有种,竟敢驳本公主的面子!

    就萧锁月死咬后槽牙时,门外匆遽走进一丫鬟,见着萧锁月便道:“公主,不好了,说是有人击登闻鼓状告公主,圣上传旨要公主即刻入宫!”

    萧锁月本就烦心事一堆,听此话不由得一愣,手差些没撑住脑袋:“登闻鼓?哪个不要命的?”

    宣德殿外,曹小渠圆滚滚小脑袋正顶着白须拂子打瞌睡,猛地阵靴子声震得他一惊,揉揉眼,发现是那位镇国公主正带了一大堆仆从匆匆朝自己走来。

    他赶忙正起身子,正经朝公主一拜。

    “免礼。”

    公主揉揉小内侍的脑袋,就径直跨进宣德殿。

    一进门,就见皇后徐瑟瑟也在,皇后手端着茶水本要往皇帝口中送,谁知萧锁月竟不通传便闯进来,心下不悦却不好明说,只得勉强朝萧锁月扯嘴笑笑:“锁月来了。”

    萧锁月朝皇后一拜:“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点点头,那厢皇帝萧承瑄却摆手柔声道:“皇后伺候多时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朕同皇妹有要事要谈。”

    皇后望着萧承瑄清俊的面庞,为难扭捏欠身离开:“那妾身退下了。”

    待皇后彻底离开,萧承瑄才将案上一本奏折扔在萧锁月眼前,皱眉道:“你自己看看,这次捅出多大篓子来。”

    一贯温润的皇兄忽然朝自己发怒,萧锁月愣了愣,她捡起地上之物,看见字行间那句“强占举人”心开始漏跳半拍。

    “还不止,朕身旁这一堆,都是弹劾你的,镇国公主!”萧承瑄指着案桌上半座小山那么高的奏折:“你说,朕刚封你为镇国公主,你就强占举人,这不就是在朝中文武百官面前打朕的脸吗?届时史书如何说?说朕昏庸,宠妹妹宠得连王法都没有了!”

    萧锁月不说话,低头紧锁眉关。

    是青澹?他去击登闻鼓了,这么快?怎么她昨夜做的事,不到日暮便一下冒出这么多弹劾。

    萧承瑄本想言语更加厉声些,狠狠教训下皇妹,却发现萧锁月静默在原地,咬唇愣神,满脸可怜兮兮,像极了儿时在琦兰台被赵家人欺负的样子。

    他不由得又心软,长叹口气劝道:“朕要如何说你才好?你就是太执拗。”

    “外头养那么些男宠,不过就是为了报复许家当年强给你驸马纳妾?可你这么做不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许家名声是被你搞臭了,可你自己的名声呢?想过没有?”

    “早就劝过你,这样下去迟早一天出乱子。”

    萧锁月皮笑肉不笑,拢紧茶盖:“瞧皇兄说的,我哪有这么小心眼?前几日还刚去宝清观旁祭拜了许家那对情种,亲手替他们拔去坟头草呢,许家当来感谢我才对。”

    萧承瑄摇头,不再说话了。

    这时殿外忽然走进一宫侍,朝两人通传:“陛下,吏部侍郎沈牧沈大人求见,还带着那位今晨击登闻鼓的举子。”宫侍言罢,还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萧锁月。

    萧锁月将茶托放置桌上,嘴角噙冷:“今儿的主角,总算是来了。”

    街巷熙攘,京城西北角城墙潮湿,昔冬余留的枯败干草堆积满片,凉雨一过,腐蚀草木混杂黄泥水发出阵阵霉味。

    男子着素色亵衣披头散发走在人群之中,过往人见他衣着怪异不整,不免多看几眼。

    裴行祐恍若未闻向前走着,面无表情。

    不知觉间,他被一处红杈子拦住,再抬头,着短身冷甲禁军朝他凛眉喝止道:“贡院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男人唇角紧抿,一动不动仰头看向重重深深的贡院入口,宽阔肩胛微微抖瑟。

    原是到了贡院。

    禁军见此人依旧站直不动,扬起手中长鞭,想要将人驱走。

    另一禁兵上前制止:“别打了,万一出人命礼部大人那里不好交代。”他说着拧眉上下扫视目光直直的裴行祐两眼,嫌弃道:“怕不是往年落榜的疯子,差几人将他撵到别地去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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