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寅时，天色暗淡，巡夜更夫敲响五更天的第一记锣鼓，回荡在肃冷的锦阳城内。街衢渐渐喧嚣起来，卖花女吆喝，拉马避轿声，嘈杂又混沌地隐入雾气中。
马蹄笃笃，一队人骑马飞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临近城中最为繁阜的巷坊，前方人头忽然涌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围在水道旁几处府邸跟前，议论私语。
“柴家在锦阳横行了这些年，也会有今日。”
“你没早些来，听说柴顺被人活生生地开膛破肚，血水和肥脂都流到河里……现下全被官府清理干净了……”
“哪个仇家如此残忍？柴氏虽可恨，可女眷幼儿无辜，也不至于阖族被灭啊？”
“听闻……是老安王……”
“安王？！你莫信口胡说，安王怎么可能！”
“嘘，你小声些，据说郡尉还在安王府内挂搜出了上千件战甲与长矛，这不是蓄意谋反是什么？”
“蓄意谋反，我的天爷……”
密不留缝人群挡住过道，萧锁月命人下去开路，官兵将百姓驱散开，萧锁月打马经过，闻到一股秽臭腐血味。
她短暂皱了下眉，很快扭过头，带着纵队离开。
安王府在离此处不远的十里开外，萧锁月到时，锦阳郡尉早已携重兵在此严守多时。
“秦大人。”
“殿下。”秦郡尉朝萧锁月抱拳后，带着众人进王府，边走边将事情的缘由道来：“今夜三更，巡吏忽然来报，说城中某府邸，忽被一些持弓带刀之人闯入，因殿下事先打过招呼要捉拿罪臣赵元吉，所以下官并未多放在心上。”
“谁知出事的竟是柴家。”郡尉拧起浓眉。
“等下官带人马前去平抑动乱，早就为时已晚，柴府举族八十余口，无一幸存。”
说道此处，郡尉顿了顿。
“恰好此时，柴府门前莫名跑来一陌生的农夫，大庭广众下状告安王私铸剑甲，意图谋反。关系社稷安危，下官不敢怠慢，即刻派人搜查安王府，果真在府库寻到了甲胄无数。”
“那个状告的农夫，控制起来了么？”萧锁月问。
郡尉点了点头：“都在王府正院内。”
萧锁月边走边垂头思量。
屠人灭族，私铸兵器，桩桩件件可都是死罪。
若安王真有心谋反，那为何还会将萧则策萧愠娴留在长安？子女全部带回江南锦阳，起事岂不更加心无旁骛。
还有柴家。
赵元吉前脚刚死，她还尚因没有证据，无法捉拿柴顺而失意，下一秒，便有柴氏全族被灭的消息传来。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就好似上天在冥冥之中要刻意帮衬她，想要做的事，安王全替她办了，办完后，还凑巧地被人查出有谋反之心，死罪难逃。
此事妙就妙在，杀人者，肇事者全是锦阳当地豪强，和朝廷毫无干系，朝廷只杀了一个贪赃祸民的赵元吉，剩下的，不过是锦阳豪强内部的自相残杀。
一石二鸟。如此一来，不但朝廷北抗匈奴的钱财有了着落，剩下的豪强亦不会对朝廷心生愤懑，反而会被柴家惨状所震慑，再不敢跋扈飞扬。
若说这一切种种尽是凑巧，无人幕后操盘，她才不信。
火把燃烧，火星迸溅噼啪。
萧锁月猛地停住脚步，朝身后宝萍问去：“先前派去盯梢玄翊的人，怎么样了？”
冰冷渍水渗进棉靴，她看着浑脸自责，倏然朝她跪下的宝萍，寒意渐渐地，透进骨里。
“王府事态紧迫，奴还未曾来得及同殿下说。”宝萍摇头：“去盯梢的人，不知何时被玄翊发现，尽数被杀，无一人生还。”
萧锁月一个恍惚，险些未站稳。
葛郢上前扶住她，满头雾水：“谁是玄翊？你们在说甚？”
萧锁月没说话，朝正院看去，扯嘴冷笑声。
不亏是徐蹊成。
这盘棋局，被他筹策得游刃有余，便是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
安王府正院。
长廊空旷，捆跪着两个身影。
凄凉的雪絮一股接一股从镂空雕窗抖落进来，渐渐堆盈上安王和萧则灵的素白亵衣。
冷风似刃，刀刀凌迟着肌体。
两人宛若泥塑，一动不动。
身旁看押的官兵忍不住心起恻隐，上前几步，想替这对父子拂去发顶的白雪。
被萧则灵躲开。
素日傲洁的安王世子此刻卑微地将头低伏在地上，朝无名小卒苦苦央求：“小兄弟，能否将秦郡尉再唤来一次，我有话同他说。”
官兵犹豫片刻，舔了舔干涩嘴唇：“我……试试。”
“多谢小兄弟。”萧则灵虚弱笑笑。
那官兵顿住，握紧腰间剑柄，他转身摇摇头：“世子不必，五年前锦阳水患，若非世子与郡主给穷人开仓施粥，我活不至如今。”言罢扭头走出正门。
恰正此时，两扇大门咯吱被打开。
官兵看到来人，立刻半跪行军礼：“大人？”
秦郡尉挥手示意他离开，随后朝身后萧锁月道：“此处关押的便是罪王父子。”
萧锁月颔首，她向前走去，朝跪着的两人唤道：“皇叔，皇兄。”
萧则灵蓦地抬头，不可置信颤声：“小锁？真的是小锁？”
萧锁月默默望着萧则灵。
青年跪蹭到萧锁月脚下，似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抑不住声线哽咽：“太好了，小锁，你救救父王，他未曾藏兵铸甲，亦未曾屠杀柴府上下，诸事都是家丁冯润私自做的，父王真的全不知情啊……小锁，你是圣上亲妹，恳请你去向圣上解释清楚，王府上下真的绝无二心……皇兄求你了……”
他艰难地朝萧锁月磕头，地上薄雪迅速渗红。
萧锁月缄默半晌，问道：“冯润呢，带上来。”
两个同被绑得严实之人被拖上来，其中一人被官兵踹到萧锁月跟前：“冯润，殿下问你话！”
冯润被踹倒在地，脑袋埋进雪里，一动不动。
身后的冯绪嘶力哀求：“儿啊，你快说啊，是那人故意诱导你犯下此等重罪的，与王爷世子无关，快说啊……”
冯润紧紧咬住牙关，心下一横，刚抬头想道出真相，看到萧锁月身后无数把闪着寒光的长矛，嘴唇哆嗦，又将话重吞进肚子里。
事是他干的，就算他讲清事实又如何？
那个玄翊早就不知所踪，可灭杀柴氏，偷藏私甲，确确实实是他受人挑唆蒙蔽了双眼做下的蠢事，他若说出口，王爷和世子的命能不能保住暂且不提，可他。
定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我，我……”他吞吞吐吐。
“你快说啊！”
冯绪着急。
“公主冤枉啊，都是安王命小人做的，小人不过一介奴仆，哪有如此大的权力调动王府私兵？还请公主彻查，还小人清白。”
冯润朝前几步，突然开口。
风声萧萧，他后头的冯绪已完全傻眼，眼前的人令他陌生到害怕：“润儿，你在说些什么？”
冯润憋出两道虚假的湿泪，委屈望向冯绪：“父亲，我知晓您对王爷的无上忠心，可孩儿的命也是命，您不能为了王爷世子，让孩儿平白无故地拼凑出假话来吧？”
一旁跪着的萧则灵眼眶腥红，他遽然暴起，朝冯润撞去：“你胡说！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我，我杀了你！”
周遭官兵迅速将萧则灵拦下，萧则灵仍旧不停挣扎想脱离掣肘，眼神淬冰：“杀了你，杀了你个畜牲！”
冯润垂着头，内心却暗暗冷笑。
畜生。
也是，他冯润，自打出身，便注定了他只能当他们萧家的畜生。
可如今，他那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就要和他这个畜生一块死了呢。
想想便爽快。
萧则灵在一次次挣扎中，终于耗尽力气，他缓缓瘫靠在地上，啼笑皆非望着冯润：“怪我与父王平日太过心善，闹得最后，主不似主，仆不安生，真是个笑话……”
说完，他目光死灰地朝长廊下蜷跪的安王望去，又慢慢地，扭过头来。
既是死局，他作为兄长，理当护好年迈老父和稚幼同怀。
于是萧则灵踉跄跪在萧锁月脚旁。
萧锁月讶然，想扶起他，他却拒绝了。
他听到自己声音无比的冷静清晰地响彻整个庭院：“对，事情都是我命冯润干的，父亲毫不知晓。”
“还请长公主，杀则灵一人，以救父王兄妹的性命。”
久跪不动的老安王终于开口，大声喝止他道：“则灵，不要干傻事。”
萧则灵回头，张了张唇，泪眼婆娑。
安王颤颤巍巍走到萧则灵跟前，认真看着儿子额前鸦黑的碎发，慈爱道：“你还年轻，要死，也应当是本王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苍。”
言罢，安王朝萧锁月跪下，抬起头，一脸平静祥和。
“请长公主替圣上执刑，杀了罪臣，为天下万民树法。”
“殿下，动手吧。”
萧锁月不为所动。
见萧锁月依旧不忍，安王怅叹声，又轻轻加了句话：“如今本王已不是殿下皇叔，而是谋逆罪臣，今日若不杀，来日，各地藩王恐生逆反之心。”
萧则灵涕泪纵横：“父王……”
剑握于萧锁月手中，隐隐振荡。
四周皆无声。
大家闭上眼，静静等着萧锁月走出最后那一步。
谁知，未曾听到血沫飞溅，等来的却只是利剑入鞘的声音。
萧锁月两步上前，扶起安王。
“本宫不杀皇叔，此罪兹事体大，当由本宫押送皇叔皇兄入长安，交予圣上亲自裁夺。”
安王感激起身：“多谢殿下，刀下留情。”
萧锁月点头，垂下眼睑，看不清情绪。
徐蹊成好大的胆子，竟敢将局，做到皇室宗亲的头上。
她岂会随他如意。
*
锦阳某处客栈。
屋内漆暗，唯有一盏烛火。
玄翊正坐在桌旁，徐徐擦拭着手中长剑，烛光微弱，他凑近了些，一点点地，将属于沈间的血抹去。
房门蓦然被打开。
玄翊急忙将眼罩戴好，见是自己人，他搁下长剑，语气微愠：“也不打声招呼。”
他拭剑，最厌烦别人站他后头了。
属下微讪，垂下头。
“有何话，还不快说！”
属下这才将头复又抬起，快步走到玄翊身旁，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玄翊微诧。
“什么？长公主并未没处死安王？”
属下不语。
玄翊嗤笑一声：“家主看人果真不假，长公主看似狠绝冷厉，内心实则及为重情懦弱。”
“那……咱们下一步要怎做？”属下询问。
玄翊重新握回剑柄，掌心逐渐发力，他看向剑柄中自己淡漠的独眼：“家主要安王死，那安王，便绝不能活着走到长安。”
“人，长公主不杀，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