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蒂

    乌泱泱长列的宫人与朝臣,围着皇帝御驾,来到龙山猎场。

    连绵几座莹白的远山,雾气沆砀。

    营帐零散落座于山脚,禁军们执枪握戟,来回巡查,防止有居心叵测之人暗刺圣驾。而营帐旁二人余高的铁笼内,关押着几只硕大的猛虎,一看到过路的禁兵,便暴烈扑上前来,爪锋血口,好不吓人。

    诸军鸣鼓敲梆,高呼万岁后,邀圣上入幄。

    待皇帝,宗室与宰执近臣都换完了戎装上坐后,围猎才正式开始。

    皇后徐瑟瑟也穿着一袭红艳的戎装,头发拢成利落单髻。她朝皇帝敬酒,交领上的金凤纹更衬得人若娇花般明媚。

    “妾敬陛下一杯。”

    皇帝淡淡颔首,举起酒盏回敬。

    下方人群中,忽然传来细碎惊呼声,有些垂髫小童忍不住好奇,挥手大喊:“大虫!阿娘,真的大虫!”

    孩子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小声些。”

    车轮轱辘,雪中辗出辙痕,十几个禁兵护送着将装有猛虎的铁笼拉来。

    铁笼在草场中央停住。

    三只猛虎毛发油亮,步伐遒劲稳健地在狭小笼舍来回走动,凛凛寒风吹得虎额正中的“王”字威风十足,势如长虹。

    见皇帝颇有些兴致地身子探前,皇后欣喜解释道:“这几匹猛虎,是妾的父亲在西南征战时,当地土司所赠。”

    “今日乃立春,特将猛虎献予陛下。”

    “愿我大齐,如此瑞虎,国运亨通,再拓疆土!”

    皇后说完一通漂亮场面话后,下摆坐着的徐蹊成遽然起身,高呼万岁,匍匐跪拜。

    其余大臣与宗王见状,亦纷纷跪下,妃嫔官眷,太监宫女一个接一个效仿。

    一时间,整个龙山猎场的万岁呼喊声惊破云霄。

    皇帝深邃眼眸里,情绪不显。

    少顷,他缓缓扶起皇后,温和体恤道:“皇后与国丈有心了,这个礼物,朕很是喜欢。”

    说完,将皇后牵到自己位置旁坐下,又赏了群臣大金碗酒。

    群臣谢恩。

    男人掌心余温还未散去,皇后心间颤了颤,抑不住情绪,微微扬起红唇。

    她得意地,朝下坐的姚丹珌看了一眼。

    姚丹珌如今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正由身旁的宫女珠玑和淑嫔左右扶起。

    她仍是那身素净的白衣,独自安静地坐着,神情淡然柔和,似对什么都毫不关心。

    姚丹珌越是这般平静无争,皇后心中愈是不快。

    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她徐瑟瑟费劲心思维系的,想要的,她姚丹珌总能轻而易举得到。

    皇帝荣宠,后宫爱戴。

    就凭姚妃入宫早,便能霸道地将皇帝的心填占得分毫不剩,以至到如今,皇帝眼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她这个皇后。

    她紧绞裙裾衣料,指尖发白。

    她恨。

    恨自己高门贵女,竟却斗不过一个父母早逝,曾在宫中为奴为婢的落魄庶女。

    恨自己青春靓丽,丈夫却始终爱着那个曾有过婚约,还大了自己将近十岁的老女人。

    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巨大的恨意令她唇齿颤抖,眼中仇火如炬。

    一道雷鸣般的虎啸将她思绪拉回。

    皇后眼角余光不经意闪过草场,落到某个人身上。

    那是两队从死囚营里挑出,用做训兽的兽奴。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一条半腕粗的铁链从每个人锁骨处将近残忍地穿过,绕圈,如穿结绳般,将十几人牢牢锢在一起。

    其中的为首者,正低头踉跄地朝前走,肮脏长发遮住上半张俊秀的脸。

    皇后眼睫微垂,蕴意深远笑起来。

    姚丹珌,本宫看你今日,那份淡然还能再装几时。

    *

    斗兽戏很快开始。

    广阔草场上,骨瘦如柴的兽奴们围成一圈。

    铁笼里的猛虎被人放出,瞬间跃下车来,朝四周长啸。

    禁军列阵站位,在旁吹起长角,号角高亢凌厉,混杂规律的鼓声,兽奴们踩着节拍,慢慢走进猛虎。

    三只猛虎不停朝前扑吼,想要越过兽奴围起的屏障,却无数次被兽奴手中的长鞭训退。

    有的兽奴不注意,被猛虎脚踩得一命呜呼,还有的不幸被咬中,血水潺潺躺在地上等死。

    场面异常惨烈。

    兽奴接二连三倒下,渐渐的,场上仅剩一人。

    那人手中长鞭已被鲜血浸染成乌红,他拖着身上的铁索,每走一步,便是钻心刺骨。

    人与野兽缠斗声在山壑间响荡来回。

    有些靠得近的官眷小姐甚至两眼翻白,被吓晕过去;个把没见过场面的文官,干呕不止。

    半炷香,一炷香,两炷香。

    一只,两只。

    等到第三只猛虎终于被兽奴打训到屈服得低下硕大的头颅时,人群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那个兽奴这才扔开长鞭,一步步地,朝天子正下方走来。

    人逐步走近。

    待看清那人面容,姚丹珌眼眸忽然闪过惊愕,握住锦帕的手蓦地攥紧。

    珠玑发现不对,问:“娘娘?娘娘?”

    姚丹珌没有回应,目光似失了神般,呆呆望着台下的兽奴。

    “倒是个骁勇的,叫什么名字?”

    皇帝声音响起。

    兽奴缓缓抬头,露出深黑的眸子,他翁动着唇,视线却投向席坐另一旁的姚丹珌。

    皇后赶忙回道:“他叫雀奴儿,原是皇城的禁军,几年前因叛国通敌定了死罪,妾见他训鸟驯兽有本事,倒也有趣,便留了下来。”

    禁军,叛国通敌。

    皇帝像是想起什么,眉关紧锁,再问:“既是禁兵,原名叫甚?籍贯何处?”

    见那兽奴沉闷不语,皇后大声斥道:“圣上问你话,叫什么,从哪来!还不快说!”

    兽奴终于收起望向姚丹珌的痴迷目光,朝皇帝重重跪头叩礼,声音哑涩尖锐。

    “奴,曹奎,长安。”

    此话一处,空气顿时陷入持久的安静。

    不知是谁打翻的酒盏,哐当一声,从高台处坠落。

    *

    曹奎。

    皇帝记得这个名字。

    他还记得,那年宫墙盈盈愈坠的石榴花下,姚姐姐满脸笑意告诉他,太后为已她定亲,夫家姓曹,是个品阶不大的禁兵。

    姚姐姐三月后,便要出宫嫁人。

    姚姐姐日日晚都会熬灯,绣成亲的嫁衣。

    姚姐姐每谈起曹奎时,总是眸子发亮。

    他嫉妒得接近疯狂。

    他派人去调查曹奎,却越查,心越凉。

    对方家事清白,为人正直,还同姚丹珌年纪相仿,找不出丝毫污点瑕疵。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夫君人选。

    而他,不过是个冷宫中的废太子。

    一枚皇权斗争下的弃子,任人践踏的哑巴。

    最令人绝望的,是年纪。

    他比她整整小了九岁,无论他做什么,在她眼中,都是长不大的孩童。

    他也想过放手,可每每看到姚丹珌的幸福雀跃,是为旁人绽放时,他都按捺不住心中杀意。

    终于,在姚丹珌即将出嫁的前一晚,他再也忍不住,命令暗卫下手,陷害曹奎。

    他没有杀曹奎。

    因为他知道,与其让曹奎完美无暇的死,不如让曹奎污名满身的活下去。

    这样,姚姐姐才会厌恶,才会彻底忘记曹奎。

    曹奎下狱死后,坊间有流言,说姚丹珌克夫。

    再无男子敢娶她,她再也嫁不出去了。

    他得知后,一面温柔地安慰姚丹珌,一面暗地里将传谣者全部狠心杀尽。

    他甚至怀揣着小庆幸。

    庆幸姚丹珌永远是他的了,这辈子,她再也逃不出,这重重宫阙。

    可如今,他以为早就白骨一堆的曹奎,竟然还活着。

    皇帝缄默许久,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勒住,呼吸困难。

    见水已热沸,皇后决定,再添上一把火。

    于是她笑着朝姚丹珌道:“宸妃,你不是素来……最喜养些鹦鹉鸟儿类的东西么。”

    “你看雀奴儿如何?若你喜欢,本宫即刻让他净身入宫,做你内侍,伺候你。”

    皇后说着,瞥了眼皇帝,笑意渐深。

    姚丹珌长睫微微颤起。

    “若宸妃不想要,本宫留着此人也无多大用处,改日便差黄门下去,顺道杀个干净……”皇后顿了顿,无甚所谓道:“横竖也是个死囚,苟活到今日,也算他福厚。”

    皇后话说完,四周气氛又重新僵滞。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姚丹珌身上,等着她做决定。

    甚至是皇帝。

    珠玑攥紧自家主子冰凉的手,缓缓朝姚丹珌摇了摇头,暗示她不要做傻事。

    席下的曹奎望着如今小腹微隆,气质恬淡的姚丹珌,泪止不住,默默流下。

    他忽然朝皇后跪下,哽泣道。

    “请皇后娘娘杀了奴,莫要令宸妃为难。”

    皇后挑了挑眉:“这可是你选的。”

    言罢挥手,几个黄门即刻上来,正要将曹奎带下去时,姚丹珌倏然站起。

    “等等!”

    皇帝盯着宸妃,看到她站起,眼神尽是嘲弄。

    姚丹珌由珠玑扶着,艰难地朝皇帝一叩:“请陛下,饶了曹奎。”

    上方许久的沉默。

    这是皇帝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没有立即命姚丹珌起身。

    姚丹珌抬头,见皇帝凤眸中深深的陌生与失望,心瞬间狠狠被揪住。

    可曹奎的难,因她而起。

    她不能弃曹奎于不顾。

    于是她俯身再拜。

    雪水寒凉,浸得双腿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皇帝冷漠的声音。

    “好。”

新书推荐: 在前任婚礼上进入无限流世界 偏执的他(快穿) 万人迷女主修了无情道 我在后宫做任务 不在计划里的夏天 职迷不悔 和及川君交往失败后 宋姑娘普渡众生后顿悟了 绯色轨迹 【海贼王】金色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