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珌儿……”

    曹奎低喃。

    日夜魂牵的女子就站立于他身前，只要几步，便触手可及。

    姚丹珌徐徐转身，极尽疏离朝他道句保重后，便由宫人搀扶着离开。

    熟悉的玉兰香在冷风消散而过。

    女子的淡漠深锐刺痛曹奎。

    他差些未忍住，想要抓住她双肩质问。

    为什么。

    他费尽千万艰辛只为见她一面，她却吝啬的，连多句话，都不肯给他。

    几人架起伤痕累累的曹奎，将他拖送下去，蹚出两道血痕。

    男人望着视野逐渐模糊的白色身影，缓缓闭上了眼。

    *

    皇帝将一切尽收眼底。

    自己的后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旧情人重温旧情。

    他面无表情睥着下方，金盏在手中被捏得将近碎裂。

    “陛下。”

    皇后试着唤了他好几次，皇帝才慢慢扭过头，看向她。

    如视蝼蚁般的森冷杀气，令皇后不寒而栗。

    皇帝自登基以来，对外以示的形象都是温雅守礼的，哪怕再生气，都未曾流露出一丝戾怒。

    可如今。

    “何事？”

    冷冽男声响起。

    皇后强忍着恐惧，弯唇笑道：“听闻陛下骑术精绝，待会便是围猎了，妾的骑射素来不好，不知陛下可否赏脸，同妾身一队，助妾得获头筹？”

    她的骑射，其实很好。

    将门之女，纵是禁中挑个男子，都不一定比她强。

    看着眼前女人将要撑不住的僵硬笑脸，皇帝淡淡来了句。

    “依你。”

    *

    姚丹珌坐回位上。

    膑骨处的污泥被风吹干，随着袄裙黏附吸吮着皮肤，酸涩肿胀。

    女子怔愣着空视前方。

    天子锦衣金冕，正贴心将皇后搀扶上马。

    皇后戎装飒爽，走了小段路后又勒马回首，笑魇如花地朝皇帝嬉笑撒娇。

    金阳洒在少年男女脸上，生机洋溢，郎才女姿。

    姚丹珌迟缓垂下眼皮。

    “皇后同陛下，当真似一对璧人。”

    侧旁的淑嫔羡慕道，话语刚出，便察觉自己说错话，赶紧用手帕捂住嘴。

    她小心瞄了眼姚丹珌，连忙安慰找补：“定是中宫无子，徐大人催促得紧，陛下无法，这才去多陪着皇后娘娘的。”

    同坐一处的薛才人打断淑嫔：“陛下神武英明，岂会被徐氏左右？陪皇后骑射，不过是宸妃姐姐有孕在身，怕伤了宸妃姐姐罢了，淑嫔，你慎言。”

    薛才人年纪不大，正经起来两颊鼓鼓的，甚是可爱。

    淑嫔也不恼，眯起眼缓缓笑道：“你说的也有理。”

    姚丹珌闷不作声。

    腹中胎儿如今已四月有余，不开心时还会在肚皮里头闹腾自己。

    她轻轻抚摸上腹部，努力想收起眼中的水雾，却在朦胧微茫中，看到男人玄黑色的龙纹履。

    周围本私语交谈的妃嫔忽然都停了下来。

    日光下，男人高大的黑影将姚丹珌遮罩住。

    是折又复返的皇帝。

    皇帝窄袖骑装，剑眉英挺斜飞，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看着她。

    “朕要同皇后去围猎了。”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女子诧然抬首，莹润杏眸中还未来及掩去的血丝令男人心倏地缩紧。

    只要她拒绝。

    皇帝想。

    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

    姚丹珌回避男人的灼灼目光，斜髻缀下的银丝流苏细碎打在耳廓旁，冰冷渗寒。

    淑嫔适才的话蓦地在姚丹珌脑海里响起。

    中宫无子。

    徐氏乃皇后，庆国公更是朝中股肱。

    如今北疆隐患尚未根除，陛下还需仰靠徐氏，她更不应该，再此时给陛下添乱。

    姚丹珌想了想，苦笑出声。

    于是，她在皇帝注视下，欠身一拂，勉强柔声道。

    “陛下娘娘鹣鲽情深，乃是好事。”

    “妾等艳羡不已。”

    皇帝眼中希冀微光倏然消逝，他冷笑着后退几步：“好，好。”

    “宸妃真是……好一个宽宏大度!”

    宸妃敛起干涩的眼，笑容端庄。

    “朕便成全你的大度!”

    皇帝恨铁不成钢，撩袍正要转身，脚下莫名探出一个太监，差点将他绊倒。

    椒房殿的小太监不知从何处探出身来，看见火冒三丈的皇帝，脖子一缩。

    他瑟瑟发颤道：“陛，陛下，皇后娘娘问您何时能再，再回去……”

    皇帝气得拔出腰间长鞭，径直甩到那内侍身上。

    “给朕滚！”

    内侍抖若筛糠，连忙抱住脑袋，真就一个接一个跟头地，朝草场皇后方向滚过去。

    皇帝最后看眼宸妃，怒气冲冲离开。

    *

    日隐西山。

    围猎的行队归来，各色旌旗粲若锦绣，队伍蜿蜒，戈甲光耀，布满连亘山间。

    某处营帐内。

    一个内侍在帐内焦急地来回踱步，帐帘挑起，有人弯腰走进帐里。

    “公公。”

    内侍瞥了眼他身后，见空空无人，心悬在嗓子眼压声道：“萧则策呢？还是寻不到人？”

    那人赶紧低下头。

    “那还不快再找，武阵马上要开始了，缺了人，你我都得掉脑袋！”

    那人领命后急忙退出去，走到半道，忽然又被内侍喊住：“等等！”

    内侍将悬腰的木牌交给他：“叫上曹门南营的，一起找。”

    “上天入地，都务必给我找到萧则策！”

    *

    京郊

    寥风刮送，凄怆掠过旷渺山峦。

    密林深处藏着一座不起眼的别院，别院挂满素白，雪粒纷杂，鼓吹起上下翻腾的丧幡，极尽悲凉。

    萧愠娴跪在灵棚前。

    安王获罪，他们甚至不敢大张旗鼓地替父兄守灵，只得在城郊，寻处偏僻的角落，偷偷祭奠。

    纸灰飞扬，她哭得早已失声，两眼红肿似核桃，黑烟呛进鼻腔还浑然未觉。

    铜盆内的黄纸燃尽，萧愠娴起身要去抓新黄纸，却因久跪失血，不甚向前颠了一趔趄。

    一只有力的手迅速撑住她。

    萧愠娴侧头，看着那张酷似萧则灵的脸，顿时哭得更凶了，她靠着萧则策，上气不接下气：“二，二兄……”

    萧则策拍抚着幼妹，他望着漆暗灵堂正中的牌位，眼眶锈红，暗哑道：“你说，父王兄长的死，同徐家有关？”

    萧愠娴遽地坐起，瞳孔震荡，死死抓紧萧则策：“就是徐蹊成！”

    “徐磊曾同我说，纵是我千万般不愿，两月后，也只得嫁到他徐家。”

    “两月后，父兄还真就莫名死在锦阳。这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萧愠娴摇摇晃晃站起，她摸着冰冷的牌位，泪似连珠淌布全脸：“我还想，父王他们立春若能归京，咱们一家，还能好好聚个团圆饭……”

    萧则策跪立不动。

    浮光交错，打在他幽暗的脸上。

    少年握紧了拳，眼眸中尽是隐忍的狠厉，静默许久，他终于出声，一字一顿。

    “阿愠，你放心。徐家，长公主，那些曾伤害过父兄之人，我萧则策来日定会将他们剥皮抽筋。”

    “以祭父兄在天之灵。”

    *

    月悬中天，眇眇照亮万里山河，亦照亮这天底下的半数忧愁，半数欢喜。

    天嘉五年在道道喧嚣的爆仗烟火中迎贺而来，铁树银花，长安街巷尽是璀璨华灯。

    辞旧迎新，戏团戴着面具驱傩，吹笛击鼓着将赤脚涂面的“疫鬼”驱鞭打得鼠窜四逃，围拥观戏的百姓欢呼声潮一轮盖过一轮。

    萧锁月由裴行祐挽着手，在人群中穿梭。

    公主乌髻松挽，素衣翩翩，惹得许多过路郎君侧目相看。身旁男人忍耐许久，终于还是将手中的面具遮住公主。

    萧锁月不满，想将面具揭开，却被裴行祐攥住皓腕：“别。”

    她假装生气，挣脱男人的手想离开，可还未走出两步，身子便被巨大的人潮挤到角落，差些摔跟头。

    裴行祐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捞出萧锁月，他语气微愠：“人脚底可不长眼睛，殿下能不能莫要随处乱走。”

    男人浓眉紧扭，灯影憧憧，交错烛光汇聚在裴行祐额头上，照得印堂锃亮。

    偏偏他还板着冷脸，一本正经教训着自己，乍一看，更显得滑稽。

    萧锁月没忍住，面具底下轻笑出声来。

    她后知后觉赶忙收声，却还是被裴行祐听到，他抿紧嘴，眉皱得更深了：“殿下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话音刚落，小娘子忽然揭开面具，踮起脚敷衍亲了他一口，牵起手摇晃：“好了知晓了，裴郎别气了。”

    裴行祐这厢还未反应过来，公主便又撒开手，跑向对面酒楼新奇道：“猜灯谜！”

    望着左耳进右耳出的公主，裴行祐颇为无奈叹口气，步伐却加快跟了上去。

    萧锁月已许久未在宫廷外过立春了。

    不同于冷清规矩的深宫，市井间总是熙攘热闹的，人人脸上洋溢着由衷而发的笑容，热烈又真切。

    裴行祐为她赢了盏兔子灯，灯柄稍晃，灯芯里的五色琉璃便透出各种颜色，十分有趣。

    两人沿着街巷走，莫名就到了一处榕树下。

    榕树上飘着无数红绳，白胡子老朽树前支起小摊，敲着拐杖拉长音吆喝着：“姻缘树——有缘人结良缘哟——”

    有几个好奇地凑上前：“你这姻缘树，真不真？莫不是招摇撞骗。”

    那老朽瞪眼：“我这可是月下老儿亲点的神树，若是不真，还能有这么多才子佳人来挂红绳？”说着举起拐木将那几人赶跑：“不付钱的走走走，别砸我场子……”

    裴行祐心下微动。

    萧锁月本玩着手中的兔子灯，见身旁男人停住，她这才抬起头。

    看到这棵榕树，熟悉的场景让她面上血色骤失。

    恍惚又回到那年。

    她满心满眼地望着白袍郎君，同他一起将姻缘结挂在树上。

    可白袍郎君，到最后却厌弃了她。

    萧锁月低下头，拉起裴行祐便匆匆要走：“骗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去前头看打火花。”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时，白胡子老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哎？这不是……前些年来我这挂过绳的小娘子么？今个儿又来了。”

    “奇怪，我记得上回，你牵着来的，还不是这位郎君呐……”

    裴行祐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