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金丝楠马车停在巷末,朔风寒瑟,携白雪刮卷积余于车蓬。

    公主步履蹒跚,缓缓朝马车走去。

    宝萍扶住她,无意瞥视到公主肩头隐约的两处红痕,惊了惊。

    “何人竟将公主伤得这样?”

    萧锁月缓缓摇着头,微哑含糊道:“无事,自己撞的小伤。”言罢搭宝萍的手登上马车。

    车窗稍敞,萧锁月望着仿若搅不开浓墨的漆夜,胸中吁叹出一口闷气。

    今日之事,属实将她吓到了。

    没料到裴行祐为那一纸婚书,居然会这般疯。

    本以为自己同裴行祐不过半载的露水姻缘,男人即便上了心,也不过是粗浅情谊,若要割舍,也会容易。谁知好巧不巧,天下之大,竟让她碰上个千载难遇的奇葩。

    若早知这男人会生成今日的麻烦事端,她当初便不该招惹。

    萧锁月疏淡地垂下浓眉。

    也罢,男人么,晾他几个月。

    情淡了,自然就不会再纠缠着她了。

    车轮辚辚驶过青石板道,她正想着事,前方车夫忽然紧急勒绳停了马,乍地猛力令厢内震晃不止。

    风雪中,一阵激烈声音敲响厢门,似还伴随着女子的呼喊求救,再仔细听,响声又旋即被狂风吞噬掩埋。

    宝萍打开厢门。

    身披黑氅的女子很快扑到在萧锁月脚边,她哭喊间披帽滑落,露出里头的宫装。

    “殿下,求您……救救娘娘吧。”

    待完全看清女子面容,萧锁月同宝萍相视一眼,神情诧愕。

    “珠玑?”

    *

    马车疾驰在通往宫门大内的方向,沉黑旷道上,飞雪凌杂。

    珠玑坐在车内,无措地抹泪解释道:“自围猎结束后,陛下便来蒹葭宫同娘娘大吵了一架,陛下前脚刚走……后脚就传来皇后椒房殿的懿旨,说宫中春寒严重不利于宸妃养胎,一纸懿令便命人将娘娘送到离皇城数里之外的景春园,还不让咱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大宫女跟去,景春园如今都是皇后的人……”

    珠玑红着眼,说的断断续续。

    “可就在昨夜,娘娘忽发高热,那些黑心嬷嬷愣是硬生生拖了整整半日才肯请太医,等太医到时,娘娘已经烧得晕厥过去……我们……”

    萧锁月皱起眉:“陛下呢。”

    珠玑道:“宣德殿奴婢们进不去,皇后有意封锁消息,曹公公连影子都碰不着。”

    “奴只好出宫来寻殿下,求殿下能想想办法,让陛下娘娘见上一面……实在不济,至少让我同琳琅去景春园伺候,若真由皇后的人照料娘娘至生产,奴……奴婢真的不敢想……”

    萧锁月按住珠玑抖瑟的肩,抚慰沉吟道:“你放心,纵徐氏权势再大,也不敢蠢到明目张胆地陷害龙胎。”

    “宣德殿的事,本宫去问问。”

    *

    宣德殿

    紫檀平头案上凉透的茶汤被撤换下一盏又一盏,滴漏空坠,声响在旷荡大殿无限扩大。

    堂前横排站着紫衣玉带的天子近臣们,个个躬身僵立,垂目默然。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漆案上敞开的牛皮纸。

    兵部适才呈交了北境传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朝廷这才得到消息。

    就在元正前几日,平州陷落了。

    平州府都督与麾下部将顽抗守城不从,城破后被烹成人肉羹,瓜分而食。全城百姓被斩杀殆尽,仅留下一个替匈奴烹煮汉将的厨子,替他们传书送信。而这卷寄给大齐朝皇帝的所谓国书,仅草率敷衍地用下等里草绳捆扎。

    寻衅藐视之意,显而可见。

    牛皮纸上布满繁密的匈奴文,皇帝身旁的译官缩着脑袋,捧起皮纸,逐字翻译道:“孤生于荒野牛马之域,数至平州边境,见此地人市繁阜,羊沃草肥,甚是喜爱,遂,遂……”

    念着念着,译官忽然开始结巴,声音也愈发细弱下去。

    “顿什么,接着好好念!”

    大太监曹怀拂白毛掸催促。

    译官额角开始泚出薄汗,他定眼又再三确认了番,这才颤音接着念。

    “遂携众部在此处小住安家三月,匈奴大单于莫托示,望贤侄瑄儿勿,勿念……”

    最后一句话刚念完,译官便“扑通”声跪在地上,不停地朝御座方向磕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殿内落针可闻的阒静。

    半响,皇帝淡淡道:“与你无干,起身退下吧。”

    译官半滚爬着出了宣德殿。

    先是凉州,后是平州,屠人子民,还死皮赖脸戏唤一国之君为侄,这赤裸裸的羞辱,任谁都受不了。

    在场众人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个把武将沉不住气,狠狠将帽檐往地上一摔,大步上前抱拳:“陛下,臣愿领三万精兵,夺回平州,擒了那莫托老贼!”

    一人开了头,余下的都陆陆续续跟着请缨,激愤声顿时震响整个大殿。

    如今国库充盈,兵精粮强,莫托孤傲轻敌,也确实是反击匈奴的最佳时机。

    只是,这统兵之主帅,该由谁来当?

    皇帝默默顾视下方。

    有人提议:“十四年前的漠北之战,同薛将军共征匈奴,熟悉地形的大将剩葛公如今唯剩葛公与徐大人了,葛公避世不出,那举朝上下,也就徐大人有可堪当主帅之资质。”

    徐蹊成即刻顺着他的话上前一步,沉声掷地道:“家国危难,臣愿替陛下分忧担三军之帅,此役若败,臣必引颈受戮,提头来见。”

    此等赤胆之言令在场各位的心间震了震。

    皇帝连忙扶起徐蹊成,和声道:“卿乃朕之国丈又是稀世将才,匈奴戾猛难攻,正是用人之际,朕又怎会忍心让国丈自戕,快快起来。”

    徐蹊成颇为感动地站起,再抬头,飞扬刚毅的浓眉眼下竟蓄了两道莹闪的泪光,他深深望着皇帝,缓缓道:“谢陛下眷怀。”

    好一副君臣情深。曹小渠站在干爹背后,亦忍不住动容拭了把眼泪。

    谁知徐蹊成下秒便收泪转变了脸色,他浑脸悲痛为难道:“可臣此去北疆,还是万分放不下心。”

    “国丈请讲。”

    徐蹊成苦口谏言:“臣恐自己远走北征,可陛下身旁的奸佞却迟迟未除,来日必得祸乱大齐朝纲,难以收场。”

    侧旁武将纷纷好奇:“奸佞?陛下身边竟有奸佞?”

    “正是。”

    徐蹊成俯身又叩,声量拔高,终于说出今日主题:“臣想请问陛下,沈牧之子沈间既谋害朝廷钦差犯下重罪,为何不罚?”

    皇帝心间冷笑,淡淡看着徐蹊成:“沈间在锦阳,不是早就被国丈因罪斩杀了么,朕还未来得及论国丈的功赏呢。”

    “父是父,子是子,沈间犯下的过错,难道国丈还要逼迫朕牵连其父不成?”

    徐蹊成笑了:“臣岂是那种不辨是非之人?陛下向来公正明达,不过是暂时被小人蒙蔽了圣聪,这才这般维护沈牧。臣作为陛下近臣,自然是要如般明镜时刻映射提醒陛下……”

    同沈牧交好的几个谏院同僚听不下去,扬胡子怒斥徐蹊成:“徐大人可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沈侍郎向来清廉明察,怎能任你随口一说,便成了朝中奸邪?凡事都要讲证据,哪有你这么胡扯喷人的?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徐蹊成不急,悠悠瞥了眼发怒的老臣:“诸位还记得去年血溅宣德殿的李柄么?”

    那老臣一愣,很快反驳:“他是临死前指认了沈大人没错,可后来朝廷也命人去查了,江南水患全是赵元吉所为,赵元吉本人也戴罪自焚了,这和沈牧又有何干系?总不能李柄一句疯言,便要牵人下狱?”

    “疯言?”徐蹊成道:“那可未必。”

    他忽然扬起袖中抽出的几卷黄纸,环视一圈,朝皇帝恭敬朗声道:“臣,有沈家同赵元吉勾连之罪证。”

    说完,将证据呈递给曹怀。

    周遭人都开始双眼对望,窃窃私语。

    坐在侧殿碧纱橱后的萧锁月听到此话,缓缓搁下了手里头的茶托,皱起长眉,朝间隙中望去。

    证据?

    赵元吉密室内的文书纸卷不是全被炸药焚毁了,哪里还能有证据?

    皇帝眉眼深鸷,翻看案上一页页的黄纸,目中愈发冷凝。

    这其中有赵元吉大肆收贿,滥用职权,侵吞公款的大量罪证,更不乏与柴宋沈等三家相互通往的信件或地契。翻到卷页的最后,皇帝甚至气得握拳紧抵桌案,才不至于忿抖得从龙椅上滑下身来。

    五年前赵元吉毁堤的大量炸药,居然是从朝廷工部的正当流程批示下来的,而批示章印者,正是聂征和沈牧。

    “证据确凿,还请陛下莫要再留情面,速将沈牧与宋家余口押入天牢,依罪发落。”

    徐蹊成言语逼紧,不给皇帝任何喘息机会。

    他看了眼皇帝,忽然想起什么,笑起又道:“对了,听闻陛下宫中的宸妃姚氏得了龙胎,臣还未曾向陛下贺喜呢。”

    “只是姚氏之父生前同罪臣沈牧关系匪浅,如今陛下要发落沈家,姚家自然不能免受波及,若是仍由姚氏近身伺候,难保会有怀恨蓄意谋害陛下之风险。”

    “不如就让姚氏长久留在景春园吧,禁军把守着,这般臣也能放心。”

    徐蹊成悠悠话音刚落,一道冷冷女声忽从门外传来。

    “徐大人的手,如今都要插到内廷来了么?”

    殿门猝尔被打开,寒冽雪絮抖进殿内倾洒一地,众臣侧眼望去,只见长公主站立在门廊,满脸愠怒走进来。

    “殿下此言差矣。臣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为了圣上,为了大齐?”徐蹊成回。

    他话虽说得好听,可在场能混到宣德殿的臣子又哪个是傻子。

    大家心中都门儿清,沈家落败,邵明中立,朝中再无有可掣肘徐氏的势力了。更何况当今战事吃紧,圣上急需将才,徐家若是立了功,日后权势只怕会愈发滔天。

    平日向来谨慎沉稳的徐蹊成,临出征前夜却异常的张狂,究是为何?

    他在试探。

    试探皇帝的态度。

    试探这个由徐氏一手扶持上帝位的圣上,如今对徐氏忍耐尚还剩几存。

    数百盏碗口大的地烛将大殿照得通明,徐蹊成沉着气,静默看着龙椅座上的天子。

    萧锁月本还想再说什么,刚欲开口,就被身后天子温和的声音止住。

    “华阳,回来。”

    “皇兄?”萧锁月猝然转身,不解望着皇帝。

    萧承瑄声调平稳得听不出一丝起伏,他笑着慢慢开口。

    “既然国丈所为皆是为了朕,为了大齐,那便都依国丈的。”

    “一切……都按着国丈的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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