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励五十五了,也到了忆苦思甜的年纪,顺着话头又讲了讲怎么在匣子村干农活、躲流氓等趣味小事,三个人又喝了一斤白酒,也不知道谁问了句领导为什么会掉匣子里,戴励便重新讲起视察的事情。
“在山里嘛,没水,全村都靠山顶水库的雨水生活,水库也小,连着下一个月的雨差不多就满了,但匣子村的山体是斜的,就你这边下雨我那边流,一般都能够保持平衡。”
“要开始讲天时了。”莫门笑了笑,示意有些醉意的高央央认真听。
“哎~对~”戴励和莫门碰了碰酒杯,“我记得第二年入秋后,地震了,隔了十多天,我就能够,很明显地,看到那个山变得不陡不斜、两边对称了。”
“那你视力还怪好的咧,怪不得现在老花眼。”高央央笑得花枝乱颤,喝酒听故事她总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我的眼睛就是尺。”戴励两根指头指了下自己的双眼,然后怅然若失,“所以你俩在我眼前一起出现第一眼,我就觉得我这小组做不了第一了。”
一听这话,莫门与高央央燥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翻旧账。
“哎呀,不要乱讲,要不是你当年拦着我……”
“就是,那一次多好的机会,好百个亿啊!!!”
“还是EUR!!!”
“EUR!!!”
“啊啊,安静啊,安静,我们把这个事讲完!”戴励想按住即将暴走的两人,却以失败告终,他不得不提起酒杯猛嘬了一口,“行了吧!自罚一杯了!行了吧!”
高央央满意地坐回原位,然后拉下还在发疯的莫门,示意戴励继续讲。其实故事也很简单,宫荷带领的金融长发局来匣子村的时候,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恰逢山体错位,山顶的水库无法正常排水,越积越多的雨水在崖壁的薄弱处压出了一个豁口,继而发生了罕见的泥石流。
“前后的路都被冲得断断续续,八台车,一台守着一片‘岛’,啊,宫荷的车在中间,还被冲跑了,我去的时候,就看见三五个人站在不到五平米的半截路上,抖抖索索冻得切死。”
十几个村民带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狼狈地将本就很狼狈的领导们勾到了安全的地方,戴励的师傅见三十几个人都苍白着脸,连忙回储蓄所将唯一的电炉点起来。
“那炉子我还记得是2200w功率,它只要一点,全村都开不了灯。”
安顿完所有人后,天还没黑,戴励却发现师傅不见了,这节骨眼难道他又犯病了?戴励四处寻找着师傅,又不敢太过招摇,生怕别人发现他跑了。
“哎呦,我的秀儿!你怎么在这?” 戴励的师傅贾秀约莫五十出头,精神有些间歇性疯癫,明明刚才还十分自如地为领导们忙前忙后,此刻却缩手缩脚缩一团躲在猪圈,浑身脏乱不堪不说,甚至还将猪粪抹了自己一头脑。
“哎呦,我的励儿,我们要完啦。”贾秀愉悦地掐着自己的脸颊,努力做出一个亢奋的苦笑。他经历过特殊的十二年,在那一轮岁月里,他生死轮回了十二遍,十二世的记忆都在那不到一米六的身体里挤压,以至于时不时地会泄露出来。
作为特殊年代的“人才”,接收单位是既不能让他干正事,也不能把他排除在工作之外,怎么看“流放”就是最优化的策略,而且好山好水又远离人群的匣子村,正好可以疗养一下精神分裂症。
可谁能想到那个冬天,山也不是好山,水也不是好水,人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少。
“死啦死啦,要死啦!”虽然此番是老天得罪乌泱泱的领导,但胆小的书生却十分害怕,他颤动着嘴巴,不时流出一些激动的唾液。看着师傅喜怒哀乐各式表情在脸上转瞬而逝,戴励便知道贾秀的确犯病了。
戴励抿着嘴将他从猪圈里拉出来,捧了两兜雪擦干净他的脸,徒弟早已红肿的双手抓着师傅的双肩,心疼地看着他,虽然知道离开这里的机会很渺茫,但戴励仍然鼓足了底气,认真地讲,“不会的,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
“小伙子去哪了?”宫荷搓着已经恢复知觉的手,她年近四十,但因为工作忙碌,外貌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年岁。
“夏天做了些酒,埋在外面,扒出来费了点时间。”戴励晃了晃手里的两坛酒,这是他没事干的时候做的小玩意。
“工作生活两不误。”宫荷已经研判过这个储蓄所,根本就是个浪费公帑的典型,对待戴励的态度也有些调侃。
“还行吧,农忙过后不成堆的粮食,浪费了也就浪费了,不如扫起来做点酒,冬天守山也能取暖。”储蓄所没有那么多的杯子,戴励便找了些碗放在柜台上,分了约十来杯,却没主动端起来,“没那么多杯子,各位领导将就一下。”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也不讲话,或许是冻得迈不开腿、张不了嘴,或许是不想在视察出师不利的时候出风头。
“你还守山呢?”
宫荷身边呆着的是格林银行总行分管对公的行长,姜芫茜,她对宫荷的表情已经研究了许久,心里早已升起不好的预感,努力起身端起茶杯递了过去,想将宫荷的注意力转移,“宫总,喝点酒暖和下。”
“谢谢。”接过姜芫茜递来的茶杯,宫荷并不去喝,而是等着戴励的回答。
“啊,对,匣子村后面的山上有一片连香树,这里大部分是老人,守不了,我就会顶一下。”
“守它做什么?”
“镇里要求的呗,我查过,应该是国二,造币的。”
“守山岂不是要呆很久?”
“嗯,大概一个月吧。”
“那你进山了,平时储蓄所工作呢?”宫荷抿了一口酒,略感兴趣地问。
一旁的姜芫茜斜眼看了一下戴励,并不打算为这个年轻人的擅离职守做解释。
戴励暗自嗅了嗅快留下来的鼻涕,找了个正对宫荷的位置坐了下来,直白地讲,“我觉得冬天守山,比带着这里挨冻,价值更高点。”
“哦?你是说储蓄所的工作没有价值了?”
“在匣子村这样的地方,储蓄所是没有价值的。”戴励的心脏砰砰跳动,他知道自己这话是在与格林银行的政策对着干,他甚至能感觉到姜芫茜那张圆脸下略带憋笑意味的咬牙切齿。
“讲讲,匣子村是什么样的地方?”
“匣子村是一个没有储蓄需求的地方,这里的村民,可能一辈子都没加过十块的面额,部分人还有以物易物的习惯,您喝的这瓶酒,在冬天,我可以换四捆柴。”
宫荷点了点头,这小子意思是货币在匣子村这样物物交换就可以满足需求的贫困村没有流通起来,但又不敢讲得那么直白,看来是有胆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的人,不过二十五不到,谨慎点也正常。
“那为什么储蓄所在这里没有价值?”
“市场决定供求,储蓄需求为零的地方,储蓄所就是供大于求的存在,除了耗费固定成本,没有任何利润价值,但不排除以后三十年、四十年,这里的连香树长成了,村民得钱了,说不定还得扩大一些柜台。”
“利润价值。为什么国有企业要有利润?”宫荷这回问的是身旁脸色舒展的姜芫茜。国有企业是现有经济体制的实现形式之一,作为国企,利润归母,越多利润自然是好事情,姜芫茜脑子里有个大概,但却没有组织好语言,被戴励抢先一步。
“国有企业是社会资源主要载体,如果不能盘活资源,那就是浪费资源。”戴励已经不再紧张,他看着宫荷喝完了杯中酒,淡淡地讲,“资源不仅仅是自然资源、经济资源,技术、人才都是资源。”
“好一个人才。”宫荷晃了晃茶杯,姜芫茜会意地去拿柜台上的酒坛,慢慢将酒倒进宫荷的茶杯里。
“更何况要致富先修路,修路比盖储蓄所重要,不然各位领导下回来的时候就要划船了。”
“哈哈哈哈,老姜,他在给以你为代表的格林银行上课呢。” 宫荷发出一阵爆笑,姜芫茜跟着笑了下,然后头皮一阵发麻,渎职、决策失误、国有资产流失一系列的罪名在眼前飘过,每一样都是死罪。
戴励所说的不过是需求、货币、市场、体制等最基础的概念罢了,一个柜员都能看透的本质,格林银行这么些个官员居然没人知道,不,不是不知道,这么大的国有企业怎么会没有专业人士、专业意见?怎么会没有事前事中事后的调查、巡视、反馈?但集体的沉默阻止了真实的声音的传达,深追背后的原因就是盲目讨好上层的好大喜功。
宫荷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低着头的大多是格林银行的人,仿佛格林银行只有戴励的脖子是直的,她想了想,很快做出了决定,“老姜。”
“宫总,您说。”
“这事情回中京城后,我会如实报告,结果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金融长发局的人已经起身,一个个站到宫荷身后,顺便开始列举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委员会革名。”
“督导组进场。”
“查询辽北三年固定资产增加账目。”
“严查一级分行以上领导海外资产。”
“关注上洋辖内所有网点小金库。”
“深挖深宝独立分行金钱权色交易。”
姜芫茜看着金融长发局的十多个人筑成的人墙,心里一阵不舒服,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啊,后面几个全部都是格林银行内部的小秘密,“宫荷,你这是要把格林银行中层以上全部干掉啊?”没了之前的客客气气、唯唯诺诺,姜芫茜有些佩服地望向站在正中间的宫荷。
“我早和你讲过,好好勒一勒老王吧的裤腰带吧?”宫荷骂的老王是格林银行总行的一把手,一位年近八十有背景、一直不肯退休的老顽固,“都控制不住大小便了,还在长发局会议里出现。他选的人能有什么本事?”
顺着宫荷伸出的手,姜芫茜看向自己的身后,这次巡查陪同的还真都是老王的一手提把的人,一个个跟病鸡一样缩着脖子,屁都不敢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