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莫门喝完牛奶,站在走廊,他看着对面居民楼闪烁的白光,摇了摇头,真佩服这些追星人的毅力,对面这位站姐是不是没有固定工作?成日对着高锶支行拍来拍去,也不知道炸了几个闪光。
林念修、沈兴国两人带着口罩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莫门身旁,三个男人满脸无话可说。
“报警没用吗?”莫门问着林念修。
“没用,柳行长问过她哥,这人租了半年,说是在拍那家鸟。”林念修指了指莫门正前方的空调外机,一个硕大的鸟窝映入眼帘。里面四五颗斑斑点点的蛋,周围布满花里胡哨的杂物,这鸟审美还可以,有点毕加索的意味。
“怎么就在这犄角旮旯筑巢了呢?”莫门捂着嘴手指点着下巴,就这一动,对面的快门咔咔咔咔地闪。
“年年都来!去年外机烧了,我还把它们捧进来。”沈兴国见成鸟飞了回来,用手弹了下玻璃,鸟也不怕,仿佛知道自己是一级保护动物一样,甩了甩翅膀,孵起蛋来。
“哎,林主任,我请假流程到哪啦?”莫门转头问林念修,他打算请三天假,连着双休与国庆节假日连休十二天。
“哦,贲特助说把航班报一下。”
“怎么?怕我飞国外啊?”莫门笑着掏出手机,定了个24号的飞机票,将截图发给了林念修,“返程过几天再定,我还没确定从哪回来。”
“哟,莫行长要出去潇洒吗?”沈兴国好奇。
“十多年没回来,总要出门转转。”
咔哒咔哒,高跟鞋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三个男人向后看,没有人,又转头看向左侧的走廊,仍旧没有人。
“林主任~”楼下传来女人的声音,三个男人低头一看,竟然是崔安宁。
“小崔啊,你好你好。”林念修伸出手打了个招呼,随后挠了挠头。
“怎么,你欠她茶叶钱没给?”莫门笑着拍了拍林念修,“该结账结账,不然,保不齐捅出点什么。”
“不会,她弟弟张柏远还在这里,哪里会干什么。”沈兴国看着从营业厅出来的张柏远嘿嘿一笑,高锶支行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哪里欠她钱,陆行长小金库都给她了。”林念修叹了口气,若有所指,“莫行长就不怕她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哈哈哈。”这一说,莫门倒是想起那一个亿的事情,他和杨念海打听过,目前高锶乃至双门的市场里都没有无主的高端客户,从别人嘴里抢肉吃,估计还要费点事。
“陆行长这俩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shit,我还要去编沙龙OA处理那十万块。”林念修扯下口罩点了颗烟,又顺手递给沈兴国一根。
“这事应该没问题。”莫门挑了挑眉毛。
“哟,莫行长要去找辛行长了?”沈兴国点起烟,八卦地看着莫门,“你可真仗义啊。”
“就不能她来找我?”
莫门说的没错,过几天真有人的来找他了。
在去北京的飞机上,贲涛坏着笑坐在了莫门的身边,“莫行长。”
“贲特助。”莫门拍了拍隔壁的椅子,“你也去北京啊?”
“这不老爷子好久没见孙女了,让我带回去看看。”贲涛指了指身后,一个戴着鸭舌帽、墨镜、口罩,穿着长袖长衫的长发女孩,“辛行长的女儿,辛晖。来,小晖,和你莫叔叔问好。”
“辛行长孩子都这么大了?”莫门对着辛晖点了点头,因为她全副武装,莫门没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辛晖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贲涛皱了皱眉毛,“啧,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呀。”
“小孩子一直在国外,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想什么。”贲涛无奈地看着辛晖,她正在把玩脖子上的方形挂饰,“行啦,别装深沉啦,都上飞机了,还捂着么严实,你又不是大明星。”
辛晖不理贲涛,举手示意空姐,“不好意思,请拿一个枕头给我。”
“经济舱哪里来的枕头,我的大小姐!”贲涛无语至极,他从包里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包裹,两手一撕,一个压缩枕头便变了出来,“凑合着用吧。”
“哼。”辛晖哼哼唧唧拿走了枕头,似乎很看不上贲涛管来管去。
“你哼啥呀。”贲涛瞪着眼睛,作势要拍辛晖的脑袋。
“哎呀,年轻人嘛,别管她。”莫门拉着贲涛坐下,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还真好玩,“哎,我一直很好奇,贲特助和辛行长是怎么认识的?”
“哦,我们两家是世交。”贲涛顺嘴就将实话说了出来,随后伸出手指点了点莫门的方向,“啧,莫行长,你开始套话了。”
“哎呀,闲聊嘛,你这么介意,我就不聊了。”飞机已经开始滑行,莫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戴上了眼罩。
“哎呦,是我不敢和你聊,万一被你抓住什么把柄。”
“那看来贲特助是有把柄给我抓咯?”莫门笑了,不用看都知道贲涛现在非常想掐死自己。
“哎呀,别睡了,就这么两个小时。”贲涛捅了捅莫门,他可是带着任务来的。
前段时间辛甜儿想换贝矿镍业经办行,连续谈了六七个支行,居然没有一个负责人愿意接手这笔业务,装病的装病、装死的装死、装疯的装疯,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莫门坚决拒绝签字的壮举不胫而走,所有支行长空前团结,一致拒绝不完美的贷款投放。
加之辛甜儿没从戴励嘴里炸出有用的消息,她越来越顾忌莫门的身份,连着好几天打电话问北京总行的口风,答案虽然是否定的,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辛甜儿也就没推进换高锶支行负责人的事情。
“我知道你要聊什么。”莫门揭开眼罩,打了个哈欠。
“蛤?我都还没说呢。”
“哪能劳烦贲特助开嘴。”
贝矿镍业变更股权至高锶资源控股已经板上钉钉,这是蔡闳麟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集团,在国外有几条镍的生产线,在国内也有现成的集团授信。一旦并购成功,贝矿镍业便可以直接使用高锶资源控股的额度,但布鲁银行授信规则里有一条,异地集团授信的使用,需要二级行、支行的负责人去集团母公司尽职调查,莫门如果不去上海,这五个亿的放款依旧悬而又悬。
“你和辛行长讲,把李安安那十万块批了,我就和她去上海。”
“你怎么什么都清楚?”贲涛感叹这干过检查组的就不一样,客套话还没说,就已经把条件开出来了。
“所以你少和我讲话哦。”
忽然隔壁的辛晖开口了,“贲涛。”
“在,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搞定一件事情的贲涛还蛮开心,他得意地扭头看着辛晖。
“你太吵了,把嘴巴闭上。”
两小时的行程很安静,到了大兴机场,贲涛大包小包地扛着、推着行李,辛晖则背着一个双肩包走在前方。
“辛晖在哪上学?”莫门顺手帮贲涛拿了几件行李,“怎么不直接回北京?”
“小孩子脾气,还是奔着妈妈去呗。”贲涛没说真话,随后又问,“莫行长住哪啊?”
莫门笑了一下,这人看来还是想盯着自己,他装模作样想了一下,“还没定酒店,咱们行里应该有协议的酒店吧?”
“有,哪能没有。”
“那你帮我订一间,回头把地点发我。”莫门将行李塞进出租车后备箱,抬起手看了看手表,随机上了另一辆出租,“我这边还有点事,先走了。”
“哎,怎么跑了?”贲涛看着远去的车砸了咂嘴,等他想起来这一趟送辛晖是主要任务的时,辛晖也没了踪影,“死丫头跑挺快。”
摆脱贲涛的莫门坐着出租,听着司机哼着小曲,居然还是熟悉的调调。
“帅哥哪里人?”
“算北京人吧。”
“去老干部修养区探亲呀?那边老人可都是数得上名头的,但剩下不多了。”见莫门不搭话,司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顿政治事实,又叽叽呱呱讲了一通自己的人生,等他喝完半桶水,养老院也就到了。
拎着包的莫门站在养老院门口,挠了挠头,怎么感觉变样了?以前有这么高的楼吗?
“谁呀?”
“那外面是谁呀?”
几个半躺在折叠椅上的老人站了起来,脚步有轻快的,也有沉重的,他们慢慢向门口踱步,等他们看清了莫门,互相对了对眼神。
“你孙子?”
“不是。”
“你外孙?”
“不是。”
一圈人都确定不是自家的孩子,便各自散去。
保安见状有些警惕,他拦着莫门,“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回家看看。”莫门将身份证递过去,他的住址一直都是养老院,现在想想,自己这北京户口怎么来的,他都不知道。
保安可从来没见过来养老院叫回家的人,他拿着莫门的身份证放在仪器上,等验证成功的声音响起,他愣了一下,这小子居然还有养老院的通行权限,真是奇了怪了,自己好歹在这里有些年头,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人。
“放他进来吧。”
西边办公楼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莫门后退两步,抬头看着,原来是郝护士。
“郝姐。”莫门打着招呼,随后进入了养老院。
“你可是十多年没回来。”郝护士双手插兜,好奇地看着莫门,“在外面混得还行吗?”
“勉强混口饭吃。”莫门放下行李,张开双臂,两人友好地拥抱了一下。
莫门比量了一下郝护士个头,摇了摇头,“怎么还没长高?”
“你这个梗就过不去了。”郝护士踢了一脚莫门,她二十六七岁毕业来养老院的时候,莫门也刚二十岁,两个人算养老院唯二的年轻人,关系也特别近。
“踢人的力道还是没变,来,多踢几下。”
“得了吧你。”郝护士打量着莫门的行李,两个小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你这回来不住几天?”
“看情况吧,不过我看这边老人换了很多啊,还有我认识的吗?”
“有啊。”
郝护士带着莫门走到了最南边的住院部,周围的环境逐渐熟悉起来,莫门看着十多年没翻新的小破楼,这就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老旧且沉闷的小破楼,与外围建筑的风格完全不搭,“这楼还在呢?”
“还不是因为你。”郝护士回头无奈地看着莫门,“你是不在胜在。”
经过长长的走廊,两个人来到了莫门曾经住过的房间。
“嗯?”躺在床上的老人侧过脸,她满脸皱纹,沙哑的嗓子似乎很难发出声音,“小郝?”
“张奶奶,你看谁来了?”郝护士调整着老人的电动床,“莫门回来了。”
老人似乎有一百岁了,但整体看来状态还不错,她半眯着眼,笑着问,“莫门?是哪个门?”
“你最想的那个门。”
郝护士叹了口气,轻声对莫门解释,“老年痴呆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你要是呆的时间久点,说不定她还能想起你。”
“她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莫门看着周围的陈列,一如自己在这里居住时的一样。
“你出国后,这间本来是要收拾掉的,但张奶奶不同意,她说你还会回来,拆楼的时候,硬是不走,很顽固,一定要帮你占着房间。”
“自降标准啊,老太太?”莫门坐在病床旁,笑嘻嘻地看着张奶奶,但张奶奶疑惑的表情,却让他有些心酸,她不认识自己了。
九三年,与五岁的莫门一同进入养老院的还有七十岁的张奶奶,当时一老一少的内心有着共同的想法,那就是逃离养老院,只不过一个迷路在二楼走廊,体力不支倒地昏睡,一个撬锁被发现,慌乱中四处寻找掩体。
“老首长,你不能这样干。”院长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大叔,已经带人搜寻一圈的他,看着抱着酣睡莫门的张奶奶,冷汗一身。
“你最好赶紧把我放出去,不然我…”可能那时候的张奶奶就有些问题了,她想要逃离敌人的禁锢,但又忍不下心对孩子下手。
“小孩不是你的人质,他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我们养老院共同的孩子。”
“少废话!!”
愤怒的吼叫吓醒了莫门,他害怕极了,小小地身躯不断打颤,随后半梦半醒地哭泣、嘴里呜呜咽咽地叫着,抱着莫门的张奶奶忽然清醒过来,内疚地哄着莫门,“哎哟哟,怎么哭了呀,哎呀,奶奶吓着你了?哎哟哟,乖哦,乖哦。”
“院长,今天老太太发狂那样,我们三个人都拉不住,但小朋友一哭就刺激得正常了……”护工的话意很明显,院长也点了点头。
经过几次实践,院长确信只有莫门能解张奶奶的妄想,便将两人安排在一起。往后二十年的时间里,不论清醒还是糊涂,张奶奶都会叫着莫门乖乖,喂他吃饭、帮他叠被子,照顾他的起居,等乖乖长大了去上学,张奶奶甚至找了辆三轮车,每天风雨无阻亲自接送,仿佛他就是自己的亲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