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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下去的贷款19

    莫门凝视着带着笑意的李安安,瞧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物件,一丝黄灿灿的反光让莫门眨了下眼。李安安拿着那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摩挲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她站起来,将那东西放在行长办公桌,向前推了推。

    那是一块金底银面的挂饰,像是土耳其还是威尼斯的金币模样,上面浮雕着战士的图案。莫门拿起金币,掂了掂分量,一个让他紧张的想法爬上心头。

    “这是什么?嫂子是有什么指示吗?”莫门捏着金币,用笑掩盖自己的紧张。

    “叫嫂子差辈了,Moment。”

    李安安的发音有些戏谑,Mo起得很高,ment又结束得很快,这熟悉又陌生的叫法让莫门的身体开始酥麻、发烫,甚至胸口挂着的那块圆形金银扣也逐渐烫了起来。

    莫门站了起来,他有些高兴,也有些激动,幼儿时期那些模糊的、遥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在眼前闪过。很小很小的时候,三岁还是四岁,有人抱起Moment,一左一右亲着他小小的脸颊,也有人一天买了八根冰淇淋以满足Moment的口欲,还有人教Moment如何拿筷子……虽然那些人脸已经模糊,但李安安一定是其中一个,她是养育过自己的姨姨。

    莫门坐了下来,他有些难过,也有些失落,五岁生日那天的景象写实地萦绕在脑海。中午吃完蛋糕后莫门习惯性午睡,等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他睁开眼,周围是三两个老人,有男有女,他们虽然叫自己乖乖,但莫门却害怕万分。之后,莫门故意装乖,专门等到夜里没人走动的时候,才开始四处找着出口,找着姨姨、叔叔,但养老院的走廊很长也很冷,小小的他怎么走也绕不出迷宫一样的长廊。

    幼儿时期的记忆太少,五岁生日那天的记忆又太深刻,但对于现在的莫门,两者都无关紧要了。莫门叹了口气笑了笑,他捏了捏鼻头,抿了抿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也忘了陆军是叔叔,我…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

    李安安并不愧疚,年轻情侣抚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三年,他们不欠莫门任何东西,但当李安安看着莫门湿润的眼睛时,从心发出的酸痛感让她流下的眼泪,她擦了下脸颊,坐回客人沙发,淡淡地讲,“认识陆军后的第二年,他突然带着你出现,只说是临时看管一下。”

    “我相信他,但我的父母并不理解一个单身汉身边有一个孩子的事情,甚至为此不同意我和他结婚。”

    “我们谈了三年恋爱,一起照顾你,像一个小家庭。”

    “送走你这个决定很难,但谁不想要自己的孩子?Moment,我们没法留下你,再大一点,感情只会更深,更难分开。”

    莫门点点头,“我理解。”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两人沉默,各自恢复情绪,没过多久,客套的笑容又出现在超模和逼王的脸上,仿佛刚才的相认只是一场心有灵犀的宣泄口。

    莫门拿捏着金币,这样的金币他见过很多,产地不同、各式各样,几乎没有重复,应该是订购者不想暴露踪迹刻意为之。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金币的,大概是成年那天吧,那一年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们是要和自己见面了吗?终于想起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了吗?满心欢喜的莫门在养老院的草坪上滚了又滚,惊得爷爷奶奶们直叫天爷。

    “小莫你搞什么?”

    “小莫你不要发癫啦!”

    “小莫你再乱糟糟,晚上不给你吃冰淇淋了!”

    莫门高兴地哇哇大叫,他冲回房间,迅速又简单地整理了行李,然后和爷爷奶奶们告别,“我出门一趟!回来给你们带小笼包!”

    从北京到上海需要十多个小时,一路上给莫门思索的时间很多,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其次不能说一句话,再次……再次他想不出来了,算了,能见面就好,该哭哭,该唠嗑唠嗑,啊,周一是不是还要和学校请个假?此刻的开心让莫门忘了硬座的痛苦,甚至一路上连眼都没有闭。

    约定的地方距离车站不远,浑身充满了力量的莫门,在凌晨三点的上海一路狂奔,他忘记了渴与饿,也忘记了十八年来的不痛快、不甘心。等快到地点的时候,大大的繁体中文“当”字直冲眼里,莫门对着明信片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才过了马路。

    紧盯路牌的莫门没注意脚下,啪啪踩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

    “哦哦哦噢噢噢噢吃吃吃!!”一个黑黢黢的人跳了起来,痛苦质问,“你为什么踩我?”

    莫门后退三步,被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躺在马路牙子上被踩很正常吧!”

    黑黢黢的人仔细看了看一脸懵的莫门,随即露出了洁白的微笑,他走近莫门,像是对暗号一样小声问,“MO?”

    瞪着眼睛的莫门后退了一步,心想这个流浪汉不会是自己爸爸吧?

    “你是莫?”印度人继续提示着莫门。

    “门?”莫门试着回答他的问题。

    “OK,我是莱西,印度的莱西。”莱西上下左右画了个十字长舒一口气,随后掏出钥匙插进孔里,接着一个用力将卷帘门抬了上去,“莫女士说你会很快地来,让我一直开着门,但谁敢大半夜敞着门呀。”

    中文十分流利的莱西招呼着莫门进屋,他脱掉了身上的脏衣服,换上了平时穿的西装外套,正要坐下来,又忽然起身,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小跑,“稍等,我关下门。”

    卷帘门唰唰关上,莫门有些担心地问,“没有其他人来了吗?”

    “没有啦,我等的人只有你。”莱西坐到自己的位置,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正经地讲,“亲爱的莫先生,因为一些约定,我给你寄出了这封明信片。”

    已经感觉到什么的莫门紧咬着后槽牙,此刻莱西绘声绘色的讲述已经成了嘈杂的耳边风。

    “小莫先生?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莱西讲了约十分钟,他见莫门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什么不开心,为什么会不开心?每个月有五枚金币的人,怎么会不开心?

    “没有。”莫门摇摇头,莱西将事情说得很清楚,未来的十二年,典当行每个月都会有五十克的金币属于莫门,可以变现,可以寄存,不收保管费当然也不会给利息。

    “你的母亲可是个聪明头脑,十八年前的金价才一百不到呢,选的款式也好看的很。”莱西转头,将本月的五个金币从保险柜里拿了出来,“你看,欧洲风格,精美无比,我保证,三十年的每一枚都不一样。”

    “三十年。”莫门拿着金币,笑了笑,这笔买卖居然长达三十年?他们居然从自己出生时就计划好三十年都不见自己?

    “他们有留其他什么给我吗?”莫门看着胖嘟嘟的莱西,眼神里死灰一片。

    莱西嘟着嘴,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档案袋递给莫门,“是有一张照片。”

    接过档案袋的莫门迅速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白雪皑皑的山景,一男一女头靠在一起,他们拿着□□,似乎是打猎旅行时拍的游客照。莫门仔细看着两人的笑容,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三下五除二就将照片撕得粉碎。

    等莫门带着后悔的眼神看向龇牙咧嘴的莱西时,早已准备好说辞的莱西尴尬地讲,“我们做生意,讲究一个诚信,不会留复印件的。”

    行吧,莫门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笔,写下一串数字,“我只留一个,其他的换成钱打到我这张卡里。”

    “OK,我明天去办,和以前一样~”

    莫门仰头长叹,一路上的开心此刻全部灰飞烟灭,“能一次性都给我吗?”

    “不能,约定就是约定,每个月五枚。”莱西伸出五根指头,坚定地点了点头,“而且我不接受电话、邮件的取现要求。”

    “我每个月还要来你这里报到??”莫门吃惊地看着莱西,这来来回回的让自己一个高中学生怎么安心读书?

    “约定就是约定,莫女士就是这样要求的,你不来,这金币就一直存在我这里,你只是得不到而已。”

    “行吧,他们让你监视我对吧?”

    “监视?我们的监视价格很贵的。”

    “那把他们联系方式给我啊?剩下来钱我都可以给你。”此话的口气好大,莫门也被自己惊呆。

    “约定就是约定,我们做生意,讲究一个诚信。”莱西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接下来的每个月,莫门都会来上海见莱西,进行一成不变的买卖,取出五枚金币、倒手给莱西四枚、签他递过来的兑现条子、拜拜走人。起初莫门还有心思临摹带走的那一枚金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金币逐渐变多的时候,他麻木了,没有了最初的珍惜,只有没钱了就拿一个去金店换成现金的实际行动,自己应得的抚养费,该花花,该买买,生活美滋滋。

    莱西现在得有六十了吧?十年没去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自己可还是有三百枚金币在他手里呢。

    “李姨,我能不能大胆设想一下,布鲁银行三十多年前丢失的两百万,是不是和我有关?”莫门挠了挠头,卡了卡数字,每月五十克金子,持续供给三十年,按九十年代一百一克的金价,总价是一百八十万,找地下钱庄一次性洗清两百万,百分之十的费用也算合理。

    “还是那句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李安安笑了笑,低头又开始翻着包,掏出一堆发票,“你坐这椅子舒服吧?”

    “还可以。”莫门看着她手上的发票,脑子一时转不过来,难道要和自己算那三年的账目了?不应该啊,前十八年一千多枚的金币,每天吃八百根雪糕都够了吧?

    “这椅子是陆军自己花钱买的,但我看上面贴了布鲁银行固定资产的标签,这个也要算在账里。”

    “账?什么账?”莫门接过那一堆发票,一张一张看着。这些发票大多来自饭店、酒店、礼品店,就职高锶支行行长的一年半,陆军的私人垫款居然高达十万,这远远超出莫门对支行长责任范围的概念。

    “交情归交情,人死了账也要平。”

    “……”莫门舔了舔嘴唇,将出了一个客观的事实,“你知道突破额度的营销费,是要和市行申请的吗?”

    “知道。”

    “你知道我现在不想向辛甜儿求事吧?”她怎么会不知道,大字报都是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她怎么会不知道贝矿镍业的贷款停滞在自己手里。

    “知道。”李安安的神色很坚决,“但我希望这是一个契机。”

    “什么意思?”

    “一个让你重新看待这五亿贷款的契机。”

    控股股权不清晰、经营内容不正常的空壳企业,突破了总行授信底线的背景户,还指望自己主动去接触始作俑者?开什么玩笑?

    李安安张了张嘴,似乎在考虑说与不说,“高锶资源控股的财务总监前天死在了上海。”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又有人死了?

    高锶资源控股?

    好像听谁说过?

    “贝矿镍业被高锶资源控股合并了?”莫门向后一靠,他想起来高锶资源控股是在哪听到的了。闵格朗烧火那天,他提到过贝矿镍业因为股权并购,违背了额度批复中“股权不得改变”的要求,所以原先的批复已经作废。

    “没错。”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财务总监,是我妹夫。”

    莫门玩弄着金币,脑子里整理着获得的信息,等信息汇聚成了自己的理解后,他不屑地笑了,“既然你都感觉到他们的死和贝矿镍业有关系,干什么不自己去……调查、复仇,或者寻求正义?”

    李安安沉静地解释,“不会有人,仅仅为了贷款而杀掉两个在地方还算有些脸面的人。”

    听到脸面两个字时,莫门冷笑了一下,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对,难道他们最该杀的不应该是自己吗?换个更听话的签字傀儡岂不更好?何必大费周章变更股权到国企背景的集团?难道是因为国企的贷款更牢靠?更有还款保障?

    “你的妹夫,对于并购贝矿镍业有说什么吗?”莫门习惯性地询问,带着一丝触碰危险的兴奋。

    “他不同意合并报表,甚至想把这句话写在审计报告中。”

    国企背景的集团不论大小,所有合并报表的审计报告,每年都会呈送省国资委,虽然不会有人特意去看附注,但多出来这一句也会让人有所警惕。

    “难道你认为辛辛苦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勾勾搭搭就是为了五个亿吗?”戴励的话突然在眼前一个字一个字闪过,辛辛苦苦是为了自身利益,上上下下是为了流程合规,里里外外则是为了脱身方便。

    如果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这贷款放得完美,完美到就和一个正常贷款一样,那之后呢?之后他们要做什么?诈骗更多的信贷资金?破坏当地信贷秩序?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辛甜儿都是半入土的人了,难道还想做金融间谍?

    “莫门?”李安安见莫门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不得不叫醒他。

    “嗯?”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莫门将金币弹起,又牢牢抓住,随后精炼了一下本次的会面,“你认为背后势力太大,你惹不起,你想让我出头。”

    “那你会去吗?”

    “应该会吧,毕竟这事也挺有趣。”莫门随意地耸了耸肩,仿佛这件事与日常吃个饭、骑个车、游个泳、射个箭一样简单。

    李安安有些泪目地走向莫门,从她略显纠结的脸部肌肉中,莫门看到了恐惧、松弛、不舍、感激之类的真情实感,但莫门拒绝了李安安的拥抱,看李安安不解的神色,莫门笑了,随后扭头收拾桌上的发票。

    背对着李安安,莫门歪着嘴淡淡地问,“你会让你的儿子去做这事吗?在明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没有等到半个字的回答,莫门回首看着李安安,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莫门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重新拿起金币,将它递给李安安,好像第一次见面时,她也是这样给了自己一块糖?

    算了,无所谓了,爹不想、娘不见的人,怎么又能要求别人对自己有舐犊之情?

    “我不是为了你,所以不要再道德绑架我了。”莫门指了指门口,“那我走了。”

    李安安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强效安慰剂一般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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