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岫本来以为自己忘了那些日子的，她像养母手里的一条狗，养母当初换她出来是存了死志的，但是她活了下来，并且越来越思念自己的女儿。

    她不敢回辽州，梦里，是楚家满门抄斩，连年幼的女儿都没活着，或者，又是楚岚并不待见这个‘妹妹’，不好好待她，每到了这个时候，她就会打骂楚岫出气，最后又会抱着她哭。

    在楚岫要被带走的时候，她又会护着楚岫，最后被打成重伤。

    剩下的人把楚岫和林馥围在中间，赤诺没有下令，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够了，”楚岫喊道，“我今天来这里不是送死，是为救人，我前半生吃尽世间苦是为了回到楚家，我所受的苦是因为你们，阿姐保家卫国，有她在一日，你们就休想攻下辽州，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只是一个见利忘义的鼠辈，偏偏要给自己所做的一切巧立名目，你以为百年之后，史书所记载的你是卧薪尝胆么？不，只会唾弃你叛国叛家。”

    “没有阿姐，没有楚家，你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阿姐把你当亲弟弟，请人教你武艺，教你读书识字，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忠义礼智信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阿姐唯一错的就是太过仁善，竟然让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活到现在。”

    “抓起来，把他们都抓起来，王，这个毁容的女人是楚岚的亲妹妹，用她逼迫楚岚开城门。”

    “她不会开的，我姐姐是英雄，是天下人的英雄。”

    楚岫在行动之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绝对不能被抓住，她不能成为姐姐的软肋。

    林馥掏出火折子往身后一扔，又拉着楚岫趴倒，顿时身后传来猛烈的声响，马匹也因为受惊乱跑起来，林馥随手杀了一个北狄士兵，抢了他的马，把楚岫抱上去，带着她策马狂奔。

    剩下的人反应过来想追她，又被探子缠上，无法分身，赤诺劈手夺过弓箭，想把马上的人射下来，但是林馥几乎是紧紧抱着楚岫，他根本无从下手。

    又是一阵爆炸声，伴随着还有冲天的火光，北狄建筑多用木制，遇火燃烧的极快，赤诺只能命人救火，看着马匹逐渐变小。

    林馥带着楚岫走的是西门，是奴隶走的宫门，没多少人看守，但是宫门极窄，二人杀了守城的士兵，又换上了他们的衣饰，楚岫在打斗中不幸受了伤，林馥身上没有药，怕她伤口感染，又要带着她躲避追兵。

    赤诺宫中失火，一时半会无法分身追捕她们，但是，格日勒和完颜漠还在北狄，并且他们比赤诺更危险。

    “阿鄢，你自己跑吧，就把我扔在这里。”

    赤诺为了控制楚岫给她下毒，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是毒发的时候了。

    “你不想再见岚姐最后一面了么？”林馥带着她朝着城外跑，出了城找人少的地方，她不认路，但是楚岫认路，她在这里十几年，每条路都熟记于心。

    “天快亮了啊，真好。”林馥让她靠着树干休息一会儿，两个人又渴又累，不远处就有一条溪水，但是没烧开的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细菌，都不敢喝。

    “我就这样死了，阿姐会记得我一辈子吧，”楚岫口鼻流血，说话也含糊不清。

    “你还在怨着她更应该活着回去，她有阿芸，还有辽州百姓，一天两天会痛苦，一年两年或许忘不了你，但是十年二十年，她会从失去你的痛苦里走出来。”

    “那样也不错，”楚岫目光涣散，“我很痛苦，你们都想象不到的痛苦，我也怨过阿姐，恨她为什么要换掉我，恨她为什么不来救我，北狄王要我做奸细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要让她也承受一遍我的痛苦。”

    “可是啊，她是我姐姐，是我出生时救下我的姐姐，是我的英雄，原来我不是回去复仇的，我是要回去当阿姐的妹妹。阿鄢，真羡慕你啊，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羡慕你，真好啊，你和阿芸都是阿姐的妹妹。”

    这是北狄专门用来刑讯的毒药，药效强劲，毒发之时犹如万箭穿心，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让人足足疼够三天才会咽气。

    “我疼，我好疼啊，姐姐，阿鄢......”

    林馥的右手举起软剑，“我下手很快的，你放心，阿岚不会忘了你的，你永远是她的妹妹。”

    楚岫的双眼陡然一亮，“那就好，那就好......”

    血液染红了周围的野草，风里传来血腥味，胤和讲究落叶归根，但是林馥没办法把楚岫的尸体带回去辽州，也不能任她曝尸荒野，只能火化，碎骨就地埋了，剩下的骨灰拿衣服包了带走。

    在这里做这一切是很危险的，烟会引来其他人，稍不留心就会被北狄的士兵发现，好在林馥运气不错。

    身后，几只狼已经悄悄逼近，它们没有食物，母狼又生了幼崽，就在不久前，它们被血腥味吸引。

    楚家，楚夫人在小佛堂念经，身后是她身披战甲的长女。

    “阿娘，这些都是泥胎，你拜了这么多年，他们可曾如你的愿，保佑辽州百姓，保佑楚家。”

    “我的楚岫，我的女儿，她做错了什么，”楚夫人双眼通红，她已经一整晚没睡了，许是母女连心，她亦有所感应，“楚家没养过她，又怎么要她为了楚家牺牲自己呢。”

    十八岁做楚家妇，从此以后三十几年都活在了恐惧之中，担心自己的丈夫子女，担心哪一日城破了异族铁蹄之下所有人都成了肉泥。

    “因为她是楚家的女儿，因为她心里有楚家，有辽州的百姓，她此去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辽州。”

    “阿岚，我要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你说他们回不来了，我的女儿呢？她回来时，我看她身上的伤口就知道她是北狄的探子，我把她关起来，她接触不到机密，我以为就能把她留下，我错了，我错了。”

    “娘，我让阿芸多陪陪您，您不要多想。”

    “楚岚，你军中繁忙，没事不要回来了吧，府里有阿芸照看着，你不必挂心，我打算放出去一批下人，为阿岫积福。”

    “娘这是不打算再见我了么？”

    “我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剩下的日子就吃在念佛为你赎罪，向你的父亲兄长赎罪。”

    门外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落下，佛堂本就暗，这么一来，更暗了，楚岚望着佛像，烟雾袅袅之中，佛像的眼睛像极了兄长临终之前的眼神。

    是她，一碗毒药要了兄长和父亲的命，父兄铁骨铮铮一生磊落，到死都没想到害死他们的竟然是他们最为疼爱的女儿和妹妹。

    楚岚和兄长差了八岁，那时候楚家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楚岚的武艺是父亲和兄长手把手教出来的，父亲对外严肃，对她这个女儿却多有疼爱，她第一次上战场之时，从战甲到战马都是父亲亲自挑选的。

    楚岚跪下，也不管楚夫人想不想听，“不肖女楚岚恶贯满盈，欺师灭祖，无颜得见父兄，无颜得见列祖列宗，今日自逐家门，死后散发覆面，不入祖坟。”

    当下之人极看重这些，不入祖坟，死后是要当孤魂野鬼的，哪怕转世重生，都是无所依，无所归。

    楚芸和赵王都在楚家，有他们二人，楚岚很放心，且胡羯部落和北狄自顾不暇，五年之内怕是没有时间来犯，这五年之内，胤和养精蓄锐，来日谁胜谁负亦是未知之数。

    这样，她也可以放心离开楚家了。

    楚芸已在外等候多时，佛堂的门终于开了。

    “阿芸，”楚岚年长她们许多，便就把她们当做女儿一般，“阿娘身子不好，府里的事你多费心，赵王暂时会在府里，等阿鄢回来之后就会回通州了，到底是皇室中人，天潢贵胄，你能避就避吧。”

    楚芸感受着头上传来的触感，赵王她接触不多，但是也知道赵王有夺嫡之意，但是阿姐只想要楚家独善其身。

    “阿岫她，再也回不来了么？”

    楚岚没有说话，但是楚芸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楚岫回来楚芸就开始给她做裙子，她和阿姐都有，阿岫也应该有一条，只是她身体不好，做了这么久还没做好。

    “如果我身体好一点就好了。”

    如果楚岫不是重瞳就好了，如果楚家不是边关重将就好了，如果临安帝没有疑心楚家就好了，如果北狄不这么强就好了，如果楚岫没有被北狄抓住就好了。

    楚岚不信神佛，却也在无数个夜晚跪在佛堂默默祈祷，但是，临安帝疑心楚家，北狄野心勃勃，楚岫被她所害，一切都发生了。

    来世，不要做楚家的女儿了，也不要生在这乱世之中。

    乱世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