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不羞

    东升有些暗暗吃惊,如今他醒来,好像脑子反应特别快,虽然他的表面还是傻乎乎的,但通过一晚上装疯卖傻地“刺探情报”,他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已经弄清了十之八九。

    原来在这一世里,他就是一个弃婴,一个孤儿,那座破草房的主人黄老爷子,外出拾狗粪时捡到了他。那是一个冬天,发现他时他已经被冻得只剩了一口气。黄老爷子也是一条老光棍,正愁没有一个后人送终呢,路边捡得一个男娃娃,自然很高兴。不过看那样子,却难说能养活了,他被发现得太晚了些。但这娃娃还是命硬,老爷子兴冲冲地抱回家去,只熬了半碗米汤喂他,就把他救了过来。

    这个娃娃很好养,一直无病无恙的,就是胃口特别好,特能吃,他一顿能吃别人两顿的饭,还永远吃不饱的样子,能吃就能长壮,黄老爷子暗暗高兴,还以为捡得一个宝呢。但慢慢地,随着孩子长大,他就发觉不太对劲了——这个娃娃好像脑子有问题,一直浑浑噩噩的。和人家同龄的小孩比,他也能说也能笑的,就是说话神神叨叨的。乡下人一般称这种人傻子,大家都这么叫,也就都这么认为,于是这娃娃的名字也就成了“傻蛋”,他也就成了真正的傻子。

    傻蛋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总爱到一棵树下去说话。

    这棵树也是个奇葩,不知道啥时候长在路边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它长得还特别快,当人们发现它是棵长大了的树时,他很快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最奇怪的是,谁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是棵什么树,村子里年龄最长的老者来研究了半天,也最后摇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棵树上还来了一只鸟,一只颜色灰灰的,一点也不起眼的小鸟,它最突出的地方,就是那小小的鸟嘴,黄灿灿的,看上去有点铜嘴铁牙的感觉。它另一个奇异的地方,就是它来到了这棵大树筑巢以后,其他的鸟儿都不见了。

    傻蛋到这棵树下说话,又不像是自言自语,他和那树称兄道弟,亲热的不得了。昨天为它修枝,今天又为它浇水,到明天,他可能还要为它捉虫。当然,这树可能就没有什么虫,因为树上还有那只让人捉摸不透的鸟。

    村里人经常看见,傻蛋就在那树下,肩上停着那只鸟,在一起有说有笑。

    有乡下的调皮小子跑去偷听了几回,说这个时候,傻蛋说话的腔调都好奇怪,是一种很特殊的语言,和村子里大家说的方言很不一样。

    而这个时候,那只小鸟叽叽喳喳地跳着叫着,真的很像在和傻蛋对话,傻蛋说得高兴的时候,或者有时候抹泪的时候,那棵大树也有动静,它的树叶会无风自动,会哗啦啦地响——你们说神不神?怪不怪?

    但是傻蛋和村子里人说话,又很正常,是傻得正常,完全就是一个傻子的言谈举止。他说话颠三倒四,总是认错人,也总是记不住事。

    村子里的人也不太理睬他,他的存在也就是一个傻子而已。黄老爷子养这娃算是白养了,不过这傻蛋虽然脑子不清楚,但不胡来,还孝顺,慢慢地黄老爷子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就在傻蛋十二三岁的时候,黄老爷子去世了,傻蛋发现老爷子没有气了的时候,咦哩哇啦地乱叫着,在村子里跑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大家发现并安葬了老爷子,傻蛋才安静下来。可这一下傻蛋孤身一人,就失去了生活保障,村子里可怜他,东家一口馍,西家一口饭,胡乱凑合着养活他。

    不过,有一天,村子里的人发现,傻蛋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不在村子里要吃的了,问他呢,他说在“姐姐”家吃饭,再问谁是“姐姐”呢,他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原来他口里的这个“姐姐”就是“章寡妇”。

    在一般人的眼里,寡妇基本上都是三四十岁的女人,可是章寡妇不一样,她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个女人长得很是水灵,一朵花一样,可是她的命实在不好,她首先是个童养媳,但那个才几岁的“预定丈夫”,还没到十岁就病死了。

    十一二岁的时候,她被婆家卖到一个老烟鬼去当妾,说来也奇怪,她过门才三天,这个老家伙和她面都还没见上,腿一蹬又走了。

    老烟鬼一家把她当祸害,没等两年,就远远地把她卖给了现今的这个村子,嫁给了傻蛋的邻居王老二,这个王老二当时正在病中,家里人急着给他娶老婆“冲喜”,看这个女子模样俊还便宜,不问青红皂白地买了回来。这个女人就是章颖,她到了这个新家,倒是真心诚意地想过上安稳日子,尽心尽力地服侍了这个痨病鬼几个月,但是这王老二命薄,早就病重,一直卧床不起,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章颖这下可傻了眼,她才十五六岁呢,接连嫁了三回,结果就死了三个丈夫,她这一辈子算完了。

    慢慢地关于她的前尘往事也在村子里传开了,她被看成是“扫把星”,是“毒夫命”,男人都离她远远地,生怕沾了她的霉气。就这样,正处花季的黄花大姑娘章颖,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章寡妇”。

    说来也怪,村子里人人都躲“章寡妇”呢,但傻蛋却不,他是一有机会,就去看“章寡妇”。也不知道是假傻呢,还是傻里也有几分清明,傻蛋老说,章寡妇好看,好亲,是他看见的最好看的女人,也是他觉得最亲的人,比养他的黄老爷子都亲。

    他开始叫她姨,后来又叫她姐姐,因为章寡妇比起她来,也大不了几岁,论起辈份来,实际上应该叫嫂子,但章寡妇纠正了他几次,他记不住,还是叫“姐姐”。

    章寡妇可怜傻蛋,就把自己碗里的饭,分一半给他,后来次数多了,傻蛋就天天到姐姐家吃饭。这个小姐姐也不怕他抢了自己的饭食,虽然她一个人也要勒紧裤带才能勉强度日,但她有办法,要不在稀饭锅里多加一瓢水,要不在面食里多加一把菜,这样每顿都能给他一碗。有时候,甚至是傻蛋吃大碗,章寡妇吃小碗。

    傻蛋有时候也好像明白一点事,经常帮着章寡妇干一些活。时间一长,章寡妇管傻蛋的饭,傻蛋帮章寡妇干活,这成了一种常态,两家就像一个家,两人就像了一家人。

    估计有村子里的闲汉使坏,教傻蛋说,男人到了十八岁,就可以娶老婆啦。傻蛋兴冲冲地跑回去,问章寡妇他还有多久才到十八岁?

    章寡妇笑问:为什么要十八岁呀?

    傻蛋说,过了十八岁,他就可以娶老婆了。

    章寡妇又问:傻蛋不傻也,都知道娶老婆了,你想娶谁呀?

    傻蛋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章寡妇答:娶你呀,姐姐漂亮,姐姐最好,就娶你。

    章寡妇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可傻大性子直,心思单一,自那以后,就念念不忘这个事了。

    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问什么时候自己过十八岁生日,弄得章寡妇经常闹个脸红,直接下不了台。

    再后来,傻蛋把这话,当成了“早上好”一般的用语了,慢慢地,连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见了傻蛋就逗他,问有没有这事,傻蛋毫不避讳,直接承认。

    再后来,村子里的小屁孩们也知道了,见了傻蛋就唱儿歌,那儿歌就是那“章寡妇爱傻蛋,傻蛋要娶章寡妇”什么的。

    章寡妇开始看见这些听见这些,还脸红害羞,到后来,她的心里居然有了一些奇怪的变化,有时候她会想:傻蛋真正到了十八岁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所以,到了今天,傻蛋真的等到了十八岁生日。

    而就在这一天,东升醒来了,他不再傻,但他还有没有傻蛋的那种执念呢?

    “我自己洗澡。”东升瞥了一眼还在忙碌着的章颖,脸红着,声音低低地说。

    “到底怎么了?傻蛋,你今天有不少变化呀,你还知道害羞了?”章颖笑着,很随意地说。

    “之前你多少次洗澡,不是姐姐帮你的吗?”

    听得这,东升大吃一惊。这章颖,以前都帮自己洗澡啦?还很多次,经常性的?

    自己以前是傻子,年龄也小,啥都不会,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洗澡,章颖看来是经常帮忙给自己”搞卫生“了,但现在,今天,今天不傻了,也应该算长大成人了,还应该这样吗?

    该不该告诉章颖,自己的新情况呢?

    如果告诉了章颖,自己不傻了,会不会他俩之间就变了呢,会不会这种简单亲近的生活就丢了呢?

    如果不告诉章颖,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那她会不会认为自己不诚实,甚至认为,自己是耍流氓?

    有那么一刻,东升还真希望,自己不要醒来,自己要一直是傻蛋,是不是更好?

    东升想着想着,又开始发呆了。

    这倒很符合他是傻蛋的形象呵。

    ……

    “把你的衣服全脱了。”

    章颖在厨房里说,“水快烧好了——脏衣服放盆子里,晚些我给你洗洗——你看看你脏成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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