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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1)

    碧树浓阴,几缕薄纱般的阳光透过散花金点的平棂窗,洒在落地的抱月瓶上,流光溢彩。瓶口斜斜插着几支牡丹花,魏紫鹅黄,一叶一枝无不透出宫廷的富丽。

    花瓶旁的黄花梨长案正中间,摆放着羊脂玉的观音雕像,观音手持净瓶,双目低垂,仿佛在无声地怜悯世人。观音像前,鎏金浮雕花卉纹的香炉徐徐燃烧着三支檀香,袅袅的烟气之中,隐隐显出堆云般高耸的发髻,与一袭雅致华贵,却无半点装饰的暗红长裙。

    “娘娘,定远侯已经在宫外等候很久了。”

    听到宦官的提醒,颜皇后从丝绸绫罗的软蒲团上缓缓起身,曳地三尺的长裙如孔雀开屏,在地面划出迤逦弧度。

    但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又给香炉里插了一支檀香。

    “娘娘——”宦官欲言又止。

    许久许久,直到檀香燃尽,簌簌烟灰在香炉里积了一层又一层,颜皇后总算出声:“让他进来吧。”

    宦官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出了凤梧宫的大门,对外面等候多时的颜舜华道:“皇后娘娘方才在诵经,现在侯爷可以过去了。”

    颜舜华不置可否,跟在他身后进了凤梧宫。

    两人踏过偏殿门槛之际,颜皇后正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手里端着骨瓷茶盏。小太子在旁边玩着金球,一派天真烂漫之相。

    从外貌来看,颜皇后不过二十余许,本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纵使有脂粉遮掩,秀丽的面庞总隐隐浮着一层青白之色,竟比颜舜华这个自幼患有心疾的人看上去更像个病人。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颜舜华依礼下跪。

    皇后似乎没有听见,过了半晌,都未曾睁开眼睛,让他起身。

    颜舜华倒也没有恼怒,平静地保持跪地的姿势。

    寂静的偏殿里,只听见铜壶滴漏的声音,在铜盘里荡漾开一圈圈潋滟的水波,在日影的照耀下泛着金光。

    小太子好奇地打量着来人,最后瞄准颜舜华,把金球扔到了他脚下。就在小太子准备跑到颜舜华身边去捡球的时候,颜皇后睁开了眼。

    “母后!”小太子抱住她的衣袖撒娇。

    颜皇后摸了摸太子的头,一个眼神示意,让奶娘把他抱下去,随后看向颜舜华。但她说的第一句话却并非免礼平身,而是道:

    “侯爷好本事。”

    “此话怎讲?”即便跪在皇后面前,颜舜华的语气依旧不急不慢。

    颜皇后冷笑一声,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一旁的小桌上,“本宫的父亲尸骨未寒,你便挑唆陛下抄了颜府满门,本宫的弟弟颜儒至今还被关在牢狱里,侯爷可不是好本事么?!”

    颜舜华静静看她,“若我真要颜府满门抄斩,堂姐这个皇后位置,恐怕早就保不住了。毕竟堂姐也清楚,后宫这么多世家之女,有的是人对后位虎视眈眈。”

    “按你这样说,本宫还得谢你不成?”颜皇后怒极反笑。

    “谢倒不至于,不过堂姐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是待客之道。”颜舜华看她的目光带上几分同情,“或许我该提点陛下几句,以堂姐如今的身体情况,照顾小太子的重任,恐怕还是交给别人更好。”

    “你敢?!”被他一激,颜皇后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竟隐隐有无法喘息的症状。旁边侍奉的内侍见状,赶紧轻抚皇后的后背,并唤宫女为她端来药丸,就着茶水服下。

    服药以后,颜皇后平复气息,片刻以后,她总算恢复原本的雍容端庄,徐徐开口:“有件事本宫不得不提醒侯爷,纵然侯爷权势滔天,可别忘了,也是借着家族的支持才有今日的地位。”

    “世家之子,本就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宫想过不了多久,颜氏就会有长老来拜访侯爷的。”

    “毕竟,在侯爷这个位置上,很少有人能随心所欲。”

    面对颜皇后的警告,颜舜华波澜不惊,只是反问她:

    “若我偏要随心所欲呢?”

    颜皇后脱口而出:“你也是颜家人!颜家受损,于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听到她的话,颜舜华只是笑了笑,回答:“国法之前,本无世家。”

    “你!”颜皇后用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仪态全失。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这一对名义上的堂姐弟就这样对峙着,明明她是坐,他是跪,然而两人的气度截然不同,仿佛整个房间里,占据主导权的人,是他,而非她。

    半晌,颜舜华见皇后说不出其他的话,未得对方准许,他悠然站起身。

    “时候不早了,微臣也该告退了。皇后娘娘还是以凤体为重,少动怒,戒焦躁——至于娘娘的弟弟颜儒,微臣答应娘娘,尽量留给他一个全尸。”

    连礼也未曾行,他直径向着偏殿的门口而去。就在他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

    “颜舜华!你给本宫记住,吾儿登基之日,便是你承剑山庄灭亡之时!”

    “哦?是吗?”那白衣的身影微一顿足,回头看她。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静如深潭,然而唇角上扬的弧度,却让历经无数深宫斗争的颜皇后打心底泛出一股冷意。

    就像,在打量一具已经入土的棺材。

    凤梧宫的消息传到殷贵妃所在的临华殿时,宫装高鬓的丽人正斜斜倚在软塌上,为铜错金净水瓶里的花枝修剪枝桠。

    听着小宫女的汇报,殷贵妃摇了摇头,发间的步摇流苏相互碰撞着,发出叮铃的细碎声响。

    “和我斗了小半辈子,颜湘还是这么个经不起折腾的性子,三言两语就被人给激怒了。颜府被抄已成定局,她与颜舜华闹僵,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传出去只会让陛下对她更加厌恶。”

    “即便知道是定局,也得想办法出一口心里的恶气么。哪怕是贵妃娘娘,面对如此情况,恐怕也没法保持镇静。”有人幽幽说道。

    “我?”殷贵妃掩唇一笑,“该闹的,我早就闹完了,家兄死了这么些年,我不一样好好活着,昭天门一样正常运转。倒是颜湘,得意太久,骤然受挫,我挺期待以后她怎么对付颜舜华。”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声轻笑,“听说我们这个神通广大的定远侯,最近还在找你?整件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是不是呀,曼罗?”

    她眼波横斜,看向几案对面一袭黑衣,轻纱覆面的女子,对方没有答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剪去铜错金净水瓶里的一簇梨花。然而随着她的修剪,梨花纷纷坠落,整簇花枝,竟是再无半点花朵。

    许久,她放下剪刀,淡淡道:

    “他怎么找,我不关心。他怎么死,我最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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