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郡，郁林县。

    此地位于翌朝中部，距离帝都天耀城约有三百里，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的翌.太.祖夏侯辰，便是从郁林县取道，入主帝都。

    倾国之乱未发生时，位列六姓的风陵江氏，也是发源于此。

    借着夜色的掩护，四驾的青铜双辕车无声无息地停在县城外。城门旁早已停了一辆灰扑扑的蓝帘马车，相比于青铜双辕车的气势，可以说是平淡无奇，毫不起眼。

    青年从车上跳下来，帮着齐歌将苏盈还有鹤雨，从车上扶下来，换到了蓝帘马车上。

    入城后，在青年的驾驶下，马车左转右转，驶入一处僻静的巷道，巷道尽头，古旧的宅邸门前已经点亮两盏软烟罗的灯笼。

    “恭迎公子回府。”有年迈的仆人带着侍女在外等候。

    青年微一颔首，然后对齐歌道：“进去吧，这里是安全的。”

    齐歌在门外驻足片刻，最后摇头，将苏盈交到侍女怀中。

    “我就不进去了，以免引来追兵。替我好好照顾她，若她醒来，不用告诉她你见过我。”

    青年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齐歌翻身上马前，又道：

    “你那辆青铜双辕车，实在惹眼，恐怕已经引起颜舜华注意。”

    青年笑了笑，“若换作普通马车，还怎么去火海里救人。再者说来，就是要让他汧灵颜氏的人知道，我风陵江氏没有死绝，我，回来了。”

    齐歌注视着他，终于没说什么，叹口气，策马离开了。

    青年回过身，命令一众侍女：“将两位客人带去厢房好生照顾，若有什么闪失，唯你们是问。”

    翌日，啾啾的鸟鸣声唤醒沉睡的青石府邸，一注淡水阳光穿过槐树层层茂盛的枝叶，浓淡有致的碧绿与温柔的浅黄拼在一起，绚丽得让人恍惚。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梦里只有扭曲的火焰，大股的浓黑烟柱在火中盘旋上升，她在火海里奔跑，却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突然，她在火中看见一个挣扎的小小身影，面容稚嫩，一身青荷般的衣裙，在火焰的舔舐下，尽数化为灰烬。

    “陛下，救我……”女童双唇一张一合，无力地向她求救着。

    “——鹤雨？！”

    苏盈悚然惊醒。

    醒来时，旭日初升，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把窗纱照得薄而透明。窗外几只鸥鹭扑棱着翅膀从残荷间飞起，沉醉不知归路。

    床边坐着一个清俊的身影，以简单的蓝色流云纹发带束起马尾，月白纱袍上以银线绣出大朵优昙花——若是苏盈了解中庭世家，就会知道，优昙花正是风陵江氏的族徽。

    “沐尘？”看清对方面容后，苏盈微微一愣，“你探亲回来了？”

    沐尘“嗯”了一声，见她醒来，单膝跪地行礼，“见过陛下。”

    “是你救我的？”苏盈蹙眉。

    沐尘思忖片刻，答道：“算是吧。”

    听见他的回答，苏盈眼眸低垂，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攥紧了床单。

    真是可笑，她竟以为，那人……那人会撇下婚约，去救自己。

    就在她失落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事，苏盈赶忙掀被下床。

    “鹤雨！鹤雨和花夜、令狐他们还在青木树海，鹤雨说不定已经落入颜舜华手里，你赶紧想办法随我一起去救人！”

    沐尘制止住她，笑道：“不用担心，鹤雨我救出来了。至于其余五个人，都在我家养伤呢。”

    “你家？”苏盈环视一圈，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是啊，我家。”沐尘耸耸肩，“风陵江氏倾覆后，穷困潦倒如我，可不是只剩下这么一间老宅子了嘛。”

    三四个钟头的功夫，苏盈总算从沐尘口中大概了解他的情况。

    原来，沐尘加入光明圣教以前，曾是风陵江氏旁系的幼子。二十年前倾国之乱平定后，江氏嫡脉满门抄斩，旁支男子皆充军，女子皆流放。沐尘正是在那个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光明圣教的。

    后来他因为和暗翼七卫首领各水的约定，成为时任圣善教王的苏盈的暗卫。苏盈退位后，沐尘同样跟着她回到中庭。他告假的这段时间，正是四处在中庭笼络风陵江氏的旧部，夺回江家的产业。

    “你若是不提各水，我真要忘记这么个人的存在，话说回来，他是怎么成暗翼七卫首领的？”苏盈眉心微蹙，疑惑道。

    花夜与其他四名暗卫刚好进屋，听见苏盈的话，提醒道：

    “陛下莫不是忘了，当初朱夷国与车紫国围攻禾珞国，您率军支援禾珞国，被叛军困在戈龙谷，就是各水深入戈龙谷，将您的位置传递回天之宫。若非如此，奎琅大人也无法及时带领影骑赶到。”

    苏盈认真回忆半天，似乎真有这样一回事。想了想，她又问道：

    “那各水现在去了哪里？”

    “两年前老大就已经离开光明圣教了。”轻羽交着胳膊，懒洋洋地道，“老大觉得在教中不自在，告诉我们要好好保护陛下后，和左使奎琅打了声招呼，就溜之大吉咯。”

    “说起来跟在老大身边两三年，我还真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常年带着个面具，恐怕现在街上再见到，也认不出他的样子。”令狐感叹道。

    “暗翼七卫本就应该一直处于黑暗，如影随形，影子又怎会有自己的样貌？若非……”妙松欲言又止。

    ——实际上，按照光明圣教里杀手界的规矩，他们七人现在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就是触犯最不应该的戒律。

    “行了行了，我都退位了，还要你们一直做我的影子干嘛？”苏盈一摊手，“再说了，我看你们游荡在阳光下，也挺开心的呀。”

    “这倒是。”坤厉挠了挠脑袋，憨憨地道，“我反正觉得跟着陛下，比跟着老大轻松。别的不说，老大训练人，确实折腾。”

    “胡言乱语。”花夜没好气地敲了下他的头，“首领可是你能妄议的？当初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身处何处都不知道。”

    “既然各水已经离开了，就是过去的事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苏盈看向轻尘，“对了，怎么没有看见曼罗，她去哪里了？”

    “曼罗楼主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后，便离开了，想来应该是去寻求雷城殷家的庇护了。”花夜替沐尘回答。

    苏盈放下心，继续问道:“那鹤雨的情况如何？她应该在江家吧？带我过去看看她，她是因为救我才遇险的，我不能置之不理。”

    “陛下怎么不问问我和妙松怎么样？我们先前为陛下也受了伤呀。”令狐撇嘴。

    “你俩多大？鹤雨多大？”苏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现在能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足以说明你好得很。”

    鹤雨的房间在苏盈隔壁，有风吹来，满室的轻纱飞舞，如同一千羽月白的鹤扑闪着翅膀。

    重重落下的秋香色罗帐之间，女童拥着翠缥色的丝衾，一张莲瓣般的小脸皎洁干净，嘴唇泛着浅浅的白。

    “陛下……”看到苏盈过来，鹤雨勉强地想要起身。

    苏盈赶紧拦住她，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好好休息。这次多亏你，我才能逃出生天。”

    鹤雨“嗯”了一声，迟疑片刻，又道：“曼罗楼主让我去齐府找齐歌，所以最后他还是没有……”

    “不必自责，我都知道了。”苏盈语气淡淡，“如今他与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本就不该指望他丢下新婚妻子去救我。”

    鹤雨有些沮丧，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苏盈。过了一会，她眼睛一亮，握紧拳头，志气满满地道：

    “陛下不要伤心，等我身体恢复了，我就去齐府，去齐府给、给齐歌和他夫人下毒！哼，我看他们还怎么郎情妾意！”

    苏盈被小姑娘逗得“噗嗤”一笑，拍拍她的手背，“好啦，还是先养好你的伤吧。不用找他们麻烦，我不在意的。我明天出去为你祈福，你想吃什么？回来我给你带。”

    鹤雨想了一会，掰着手指头数道：“糖葫芦、桂花糕、软糍粑……还有小面人，我要捏成廖皇后样子的！我以后也要像廖皇后一样，做个巾帼英雄！”

    “记下来了，小巾帼英雄。”苏盈替她重新盖上被子，“有事叫我，我和花夜、沐尘他们都在。”

    她离开房间前，身后突然又传来女孩小声地唤道：

    “陛下……”

    “什么事？”苏盈回过身。

    午后的阳光仿佛碎金，明媚的光线里，女孩的眸子亮晶晶的，她向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记得陛下以前告诉我，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保持笑容。这么多年，鹤雨一直将这句话记在心里，鹤雨希望，陛下也能如此。”

    苏盈沉默片刻，扬了扬唇，微笑道：“当然。”

    不过这点笑容在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翘起的雀檐下悬挂的铜铃在风里摇晃着，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苏盈孑然独立，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自言自语道：

    “难道我看上去真有这样失落吗？连鹤雨都发现了。”

    “岂止是失落，简直是——”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苏盈回过头，发现是轻羽和沐尘两人。见苏盈转身，沐尘替轻羽补充道：

    “如丧考妣。”

    苏盈白了两人一眼，刚想离开，经过沐尘身边时又顿住脚步。

    “附近有什么佛寺吗？我想出去上个香，给鹤雨和曼罗祈福。”

    “佛寺？”沐尘在记忆里检索一会，道，“小的佛寺没有，大的倒是有一个，就是要看陛下愿不愿意去。”

    “废话少说，在哪？”苏盈懒得听他啰嗦，直接问道。

    “梵音殿。就在城外的怀江山上，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

    “梵音殿……”苏盈默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点，断然道：

    “就它了，明天上午驾车带我过去，我刚好要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位列七绝，还让颜皇后和小太子，都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