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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公子(2)

    吃完鱼后,叶嘉桓便同宋淑妍去放纸鸢了。

    柳韵织将自己的食盒打开,拿出一碟茉莉茶酥、一碟槐花糕、一碟蜜饯和一壶沉香熟水。

    “这是茉莉茶酥,尝尝?”柳韵织将碟子递给许华羡。

    她今日让丫环去红酥坊买糕点,丫环去得早,恰好买到了刚出炉的今年店里第一批茉莉茶酥。眼下正值春末夏初,是一年中茉莉花初次盛开的时节,还有槐花糕,也是由这个时节新鲜的槐花制成。

    “好。”许华羡其实本不爱吃这些糕点,但方才那半条鱼还不够填饱他的肚子。自从这回以后,他便记住了那道经常出现在柳韵织手里的茉莉茶酥。

    “你似乎未带些吃食点心来?”柳韵织瞧着许华羡未同自己和叶宋一样从车上带食盒下来。

    “我……”许华羡低眸恹恹道,“出门前同我娘争吵了一番,我娘罚我今日不得进食,所以未准许我带吃食出门。”

    “我说呢,上回瞧着玄鹤公子意气风发,今日为何蔫蔫耷耷的。这些点心你随意食用。食盒里还有些粥菜,你若想吃我便拿出来。我吃过鱼已然饱得差不多了,此刻只想吃些点心解解馋。”

    柳韵织神情清浅、声音平静,许华羡已经习惯了她用这面色语气说些夸赞关心别人的话。

    “哦?都有些什么?”他对粥菜显然更有兴趣。

    “山家三脆,撤拌和菜,凉拌蕨菜,及一碗荼靡粥。”

    似乎这年头时兴的便是素食为上。嫩笋、小蕈、枸杞菜、豆芽、蕨菜,她愣是一点肉都没带出来。

    “你平日也吃得如此素吗?”许华羡并无意挑剔,只是对她这小小年纪只吃素食不甚理解。

    “嗯。”

    “节食还是清修?啊,那方才你吃我烤的鱼——”许华羡扶额,故作愧疚道:“柳妹为捧我的场做出如此牺牲实在是让我内心有愧……”

    没说几句便开始油腔滑调,如此倒也有趣。柳韵织淡淡道:“都不是。公子无需担心。”

    “好。那便谢过柳妹了。”许华羡早上就未进食,他想着晚上回去肯定还要挨饿,不如趁现在有机会多吃些。

    柳韵织将装着几小碟菜取出,连同食盒一起摆放在许华羡面前。

    “粥先热一热,你先尝尝菜。”柳韵织拿出一个茶杯倒了一杯熟水递给他,“水。”

    许华羡欣然接过,喝罢之后将杯子还给柳韵织。柳韵织用同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下。

    许华羡瞧见心想,柳妹竟还是不拘小节的豪爽之人,可以为友矣。

    柳韵织道:“可否说说,你与高伯母是因何事起了争执?”

    “我此番告假下山探亲已有些时日,本应回玄鹤山继续修炼,但我娘不让我再上山。”许华羡提起此事便难掩哀愁。

    “为何?”

    “当初我去玄鹤山拜师时,我娘就极力反对。她不同意我上山修道,只想让我做个普通的世俗人,同我哥一样守在她身边。好在有我爹和我师父支持,我才得以有机会入山为徒。”

    “从前我娘只当我是孩童,在山上玩闹瞎折腾而已。如今我日渐年长,她便想让我收起性子,在家踏踏实实学些本事,安安生生过日子。所以我并不情愿下山回家,若是就这般被我娘困在家里,岂不是再也回不去玄鹤山了。年节时我寻了个借口留在山上,没曾想年后我娘寄了十几封家书催我回家,我这才被师父劝着下了山。”

    “你师父就是原夷长老?”

    柳韵织记得听阮蔺茹说过,玄鹤山原夷长老为人和善谦逊,在四大长老中看似默默无闻,实则深藏不露。特别的是他擅长驻颜之术,不惑之年容颜仍有如少年一般。

    “其实……我有两位师父。一位是前任掌门逝川长老,一位是原夷长老。”

    许华羡不加防备地对柳韵织说出了实情,或许是因为将二人之间视为君子之交心生信赖,或许是因为此言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与之倾诉。

    “逝川长老早年因一些缘故自辞掌门之位,与玄鹤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而后被父亲收养家中,所以他从小就是我师父。只不过他老人家觉得,他因离经叛道、违背宗门教义为同门诟病指摘,我以他为师有碍于我将来的名声,所以交与我一个信物,让我去山上寻找原夷师伯拜后者为师,这样我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玄鹤山弟子。”

    “逝川师父现居许府一事,还请柳妹莫要同旁人说起。”许华羡想了想,柳韵织与自己无冤无仇,也没有出卖自己、将此事大肆宣扬的理由。

    “好。”柳韵织自然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不知许伯父同逝川长老是如何相识?”

    “闲云野鹤飞游处,高山流水抚瑶琴。我爹说,他同我师父在云霭缭绕的寂静山林中偶遇,因一曲琴声结识,是如俞伯牙和钟子期般的知音之缘。父亲和师父未与我过多吐露,我所知也就这些。”

    许华羡平日就不明白,逝川那老头为何总爱将他的过往搞得神神秘秘,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父亲也替师父遮掩隐瞒,去向原夷师伯询问逝川师父的底细,原夷师伯也从来都是缄口不言。

    “逝川长老为何会做出离经叛道、违背教义之事?”柳韵织觉得他听起来并不像是会这般行事。

    许华羡也如此作想:“既然我爹和原夷师伯都信任逝川师父,想必逝川师父应是正直之人,这其中应该有什么隐情。”

    “如此说来,即便你不回玄鹤山,逝川师父也能助你修炼。”

    “你说得对。逝川老头还是能指点一二的,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柳韵织此话提醒了许华羡,他决定回府之后再与师父商议商议。

    “粥热好了。”柳韵织将粥递给他,许华羡就着几道凉菜喝完粥,将剩下的两块茉莉茶酥、三块槐花糕都吃光了,还喝了半壶熟水,总算把肚子填满了。

    许华羡双手抱拳道:“多谢柳妹今日赏饭之恩。他日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定当竭力相助。”

    柳韵织浅浅颔首。她也没说让他不必如此客气,只是一些素食点心而已,都不是正儿八经的一顿饭菜,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倒是乐意在这些事上配合玄鹤公子的侠义风范。

    “我们也去放纸鸢吧。”柳韵织拿起自己的风筝说道。

    -

    “你在此等我一会。”许华羡回了一趟马车,从上面拎下来一只纸鸢。

    柳韵织远远瞧见那只纸鸢的形状,是一只翎羽毕现、洁白无暇如霜雪的仙鹤。她从许华羡手中拿过纸鸢近看了看,鹤之绰绰神姿、婷婷仙骨从这竹条骨架和纸上笔墨中竟能窥见一二。

    “这是你做的?”柳韵织问道。

    “你怎么知道?”许华羡心想,是自己做的太过出采,一看就与街市上五花八门的俗物不同?

    他又道:“我今日清晨才刚做完,还未来得及在上面写字呢。”

    许华羡做这风筝也是昨日临时起意,今早起床才仓促完成最后一笔,而后与高瑾尧吵了一架,接着便被拉上马车出门了。

    这么好看的纸鸢,放掉可惜了。

    柳韵织道:“公子方才说,你欠我一个人情。不如将这只纸鸢赠与我,就当还了这个人情,如何?”

    “嗯?”她这是看上自己做的纸鸢了?小姑娘很有眼光嘛。许华羡侧身挥手道:“柳妹喜欢便拿去吧。”

    “公子可有想好在纸鸢上写何字?”

    “还未想好。”许华羡不过做来练练手艺打发时间,顺便今日带出门玩耍,其实也没想过真要在上面写什么。

    “临渊展翼向青玄,笑掷流年。独影扶摇意且坚,鹤唳九天。”柳韵织抬眸看向他,眼底清漪泛泛、碧波涟涟:“不知公子是否满意?”

    “满意,甚是满意……”

    柳韵织的声音就如流水一般轻轻柔柔、徐徐缓缓,流进了许华羡的心房。他有那么一瞬间为之所动,快要以为这是柳妹对自己的惺惺相惜。

    然而,他认真回想,方才自己并未有哪句话提及或暗示他意欲有朝一日成为玄鹤派的掌门,为何他暗藏的凌云壮志也轻易被她看破了。

    这女子似乎并不简单。她要走自己的风筝,只是因为它长得超凡脱俗吗?

    -

    许府。

    柳韵织提笔在仙鹤画上写下了曾因纸鸢而作的两句话,然后走出了许华羡的卧房。

    下午,申时一刻。唤春瞧见柳韵织往前院走去,问她这是要去哪。

    “去书院。”柳韵织答道。

    柳娘子这是要去接小公子下学?唤春道:“柳娘子,我同您一起去吧。”

    “好。”正好可以同唤春打听书院之事。

    马车上,柳韵织问道:“小公子在书院可有与哪位同窗交好?”

    “程敬然程公子和顾乾章顾公子,都是小公子的酒肉兄弟,吃喝玩乐都是和他们在一块。还有一位,裴岱宜裴公子,和小公子志趣不甚相投,不过用小公子的话来说是他的知友,二人虽不常相约玩乐,但感情也十分要好。”

    程顾两公子都来自江州有名的纨绔世家。但这位裴公子,柳韵织不知其是何来历。

    “这位裴公子是何许人?”

    “裴公子今年二十有一,人人都道他才华横溢文采盖世,品行端正举止有度,是整个松常书院乃至整个江州城里最前途无量的学子。”

    柳韵织心想,这般人物,她怎在桃花楼未曾听人说起过?

    “那这位裴公子相貌如何?”

    “据传言资质平平。所以他尽管有才华傍身,但却未受城中那些大小姐们的追捧。若是才德兼备又貌若潘安,那自当是所有女子倾慕的对象。”

    看来相貌一般,便是这位裴公子的美中不足之处。

    “他家中是做什么的?”

    “据说裴公子是裴贯中老先生的养子,自幼与裴老先生相依为命。裴老先生也是博学鸿儒之人,可惜的是,他老人家前半辈子三十载屡屡科考却屡次未中,后来为了谋生做过一段时日的私塾先生,近些年在城里经营一家书馆,用为数不多的积蓄盘裴公子去书院上学。”

    “过几日中秋之时就是发解试了,裴公子必然是要参加秋试的,以他的才华能力,定能一举高中。柳娘子您不知道,三年前的此时,因为裴老先生突发恶疾,裴公子为了照料裴老先生错过了秋试之期,如此便耽搁了三年,否则,那早就能进士及第衣锦还乡了。裴老先生年迈体弱,有生之年的心愿就是亲眼看到裴公子中举为官,走上仕途。希望今年秋闱能够一切顺遂。”

    “小公子呢,作为裴公子的挚友,平时会帮衬帮衬书馆生意,送些瓜果荤食、滋养补品去到裴老先生家里,再多的,他老人家也不愿意收下了。”

    柳韵织路上还听唤春说了些裴公子的往事,觉得此人既卓尔不群,还懂得藏匿锋芒,像是将来能够大有作为。

    -

    松常书院。

    先生放学之后,裴岱宜走在许华羡身旁,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听闻许弟前些日子在花楼怜香惜玉,为人赎身,可有此事?”

    许华羡感概,他这位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关心也从不谈论风月的好友,竟也知晓了他的风流消息?裴岱宜身边清静得很,除了自己之外也没有别的交好,往日得闲就只知帮裴老先生照看书馆,从不去茶楼酒肆与人闲话杂聊,究竟能听何人说起?

    “裴兄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许华羡真诚发问。

    裴岱宜诡秘地笑了笑,自己好友的事情,他自然格外上心、分外关注,稍有风声立即知晓。

    “快说说,那小娘子是怎样之人?是倾国倾城还是风华绝代?怎么就让许弟闻曲动情、一见倾心了?”

    裴兄这是连他同玉满楼的说辞都清清楚楚了还要在这调侃自己。这个裴岱宜,难道瞒着自己同别的人物有交情?几日未见,连裴兄都抛弃他这个友人了。

    “裴兄……”许华羡对于自己的风流韵事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哦,我知道了,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似曾相识,相逢恨晚……”

    “……”许华羡愁眉稍许变动。

    “也不是?那便是旧识重遇,旧情复燃,时隔山海,再续前缘……”

    裴岱宜瞧着许华羡的神色心中有了把握。他的许老弟啊,心思还是藏不住。他在书院门前停下脚步,拍着许华羡肩膀说道:

    “好了许弟,我无意捉弄你拿你开玩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功名可负,红颜可莫要辜负。”

    许华羡感到裴岱宜此言发自肺腑,情真意切。他着实没有想到,一向只问仕途不问美人的裴大公子竟然也能似有感而发般说出这番劝诫的话。

    许华羡不谙治政治国之道,本就无心考取功名,而既与美人有缘,自当不负,裴岱宜在这一点上与他的想法可谓出奇一致。

    “知道了裴兄。”许华羡展颜答道。

    他言罢往前方一看,这位正朝自己走来的葭菼青衣女子,不正是裴兄向自己询问之人吗?她怎么到书院来了,难道是来接自己下学的?还特意打扮得这般清雅淡朴不引人注目。许华羡暗生欢喜。

    “这便是那位小娘子?”裴岱宜轻声问道。

    “嗯。”许华羡等着柳韵织同自己打招呼,没想到她张口便是:“见过裴公子。”眼神看向比他高半个头的裴岱宜。

    柳韵织近观裴公子的容貌,轮廓清晰明朗,一双桃花眼清亮澄澈,被认为相貌平平,大约是因为和女子平常喜欢的长相不大相同,并非一眼惊艳记忆深刻,而是不落俗套耐人寻味。

    许华羡纳闷,她怎么认识裴岱宜?

    他不知柳韵织早从唤春口中有所了解,与许华羡行走亲密,一身沉静儒雅的书生气质,不是裴公子还能是谁?

    “在下裴岱宜见过小娘子。”裴岱宜行完礼,笑靥如春风般温暖和煦,“我方才还在向许弟问起小娘子是何许人,这蠢小子半天不开口,但见小娘子冰玉之资,蕙兰之质,一瞧便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柳韵织笑容清洌,仿佛真是那白露蒹葭在水一方的飘渺伊人:“久闻裴公子温文尔雅,满腹经纶,才华出众,风骨稜嶒,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果真仪表堂堂,气度非凡。”

    “小娘子谬赞。裴某才薄智浅,鄙陋之资,远不及小娘子所言那般出色。倒是小娘子,秀外慧中,谈吐不凡。”

    “裴公子谦虚了。如裴公子这般才学卓尔,听闻称赞仍宠辱不惊,甚是难得。”

    许华羡觉得自己又被晾在了一旁,先前心中的欣喜雀跃消散得无影无踪。柳韵织这女人,别以为他不知道,她之所以有心思在这同裴岱宜说些互相吹捧的话,就是因为看中了他裴兄丰姿俊朗一表人才。要不是他信得过裴兄的人品,早就拉着柳韵织走得远远的了,绝不给他们言语的机会。

    “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裴兄,明日再见。”许华羡给了裴岱宜一个让他迅速撤离的眼神。

    裴岱宜自是善解人意:“好。小娘子,明日再见。”说完便把玩着折扇离开了。

    “走吧。”许华羡扯了扯柳韵织的衣袖。这女人竟还在对裴岱宜的背影恋恋不舍。

    待他人影没入街巷后,柳韵织才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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