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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茶酥

    云离一觉睡到了辰时。待她翻过身,睁开眼,便于惺忪中瞧见许华羡昨夜那件淡绿长衫的影子。

    “阿羡?”云离欲起身,然而头觉昏沉,很是难受,顿了一会才勉强支撑起来。

    许华羡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汤,走来坐于床侧,道:“养肝护胃汤,尝尝。”

    云离接过碗,喝了一口,道:“你怎么来了?”

    他昨夜不是离去了吗,怎的又回来了?而且不应该回家了吗,怎么连衣服都没换?

    “我来接你回府。”

    回府?就是今日?

    许华羡搂住云离的腰,云离将头靠在他怀里。他低头对她说道:“昨夜白纸黑字写下的,可不许后悔。”

    “阿羡,我不会后悔的。”云离的头在他怀中贴得更深。但没想到,说者真情实意之言,听者却以为是花言巧语。

    许华羡拿过云离手中的碗放在一旁:“只是不能就这般回去。”

    “啊?”云离一时不解许华羡是何意。

    “需另梳洗打扮一番。”许华羡伸手够起一套衣服放入云离手中,解释道:“我们许家也是大户人家,极为讲求礼数规矩。这套衣服,须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件不落地穿好,方才符合礼仪。”

    又对她耳语道:“说好的,你这身穿扮,只能在我面前如此。”许华羡此时胸膛与云离贴得极近,像是为了遮住她不该裸露在外的肌肤。

    “好了,我在楼下等你。汤记得喝完。”说罢,许华羡起身走到窗边一跃而下。

    云离端详手中锦衫,通体鹅黄,襟口及衣摆饰以浅翡花纹,温婉恬静。她将剩余的汤一口喝下,换好衣服,走到梳妆台前,见台面上还摆了一套首饰,浅黄山茶,加以细珠点缀,清新淡雅。

    云离重新梳妆,戴上首饰,瞧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好奇,这衣服还有饰品,会是许华羡挑的吗?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妆容,确认并无瑕疵之后便开始收拾行李。她脑子尚未清醒,收了这个又落了那个,来回折腾许久,终于拾掇好了。

    云离带着行李下楼去找玉妈妈,寝房和后院都未寻到人,只好去前厅查看,她人果然在此,正和许华羡喝茶聊天,想必已等候自己很久了。而他二人也不过是在这间隙,从桃花楼的经营盈利聊到了各种生意买卖。

    “玉妈妈。”云离唤道。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下楼了。许公子一个多时辰前就来这敲我大门,我当是不小心招惹了官府,大早上的就要来抓人呢,开门一看竟是许公子。这许公子可真是体贴周到,不仅这些时日暗地里对你多加照顾,而且今儿个凌晨才从外乡回来,早上就来接你回府,你说你,真是好福气。”

    云离心想,今日凌晨才从外乡回来?可他昨夜不还同我在一起吗?而且说他照顾我,莫非这几日不接客人都是他的安排?

    “韵织,过来。”许华羡向云离招手示意她过去。云离走到他身侧,朝他莞尔一笑。

    玉妈妈看着二人在她面前相视的场景,真是一双如画的璧人。她道:“行了,我也不耽误你们工夫了。这是云离,哦,韵织的卖身契,许公子请收下。韵织,这是你这个月的月钱,收好了。还得多谢许公子照拂小楼生意,以后有机会还请介绍朋友常来!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

    “玉妈妈,保重。”云离道。

    “好。去吧。”

    -

    辞别玉满楼,出了桃花楼的门,柳韵织便不再是云离。她同许华羡行至许府马车前,适泽上前行礼。

    “见过柳娘子。”适泽低头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这是适泽,身手不错,轻功了得,就是人嘛,呆头呆脑,你慢慢习惯就好。”许华羡介绍道。

    “适泽好。”柳韵织同适泽打招呼。

    适泽抬眼,见柳韵织双瞳剪水,玉骨冰肌,妆容穿着清淡雅致,与想象中的妖艳货色不甚相同,而且无论相貌、身形、气质,都与小公子似天生一对,他心中便稍稍放下了对柳娘子的隔阂,开始有些希望他二人能够好好相处。

    “上车吧。”许华羡道。

    柳韵织和许华羡先后踏上马车,二人坐在同一侧。

    许华羡见柳韵织沉默不言,便问道:“怎么了,不开心?”

    “阿羡,我回去是不是就会见到你爹娘了?”

    “你不必担心,我爹娘去江南巡铺子,还说要将生意做去东边,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而我哥早已成家,另辟新府,所以你还用不着面对他们。你放心,到时,我自会同他们说明,他们都会接纳你的。”

    “那,不知阿羡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入府?”

    “这个……柳家覆灭,你得以幸存,逃难在外。可不幸入了风月之地,沦为贱籍。若是柳家家业尚在,助你恢复柳家大小姐的身份地位并不难。可惜,柳府家破人亡,一切都成了灰烬。”

    许华羡这话无非是想说,就算他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可许家上上下下其他人呢?昔日的柳家不复存在,她空有大小姐的虚名又有何用?况且她也早已不是清白尊贵的大家闺秀,自然也配不上这虚名。柳韵织自叹,他早知自己的家世过往,不过是又多了一些被他戏弄的把柄。不过,自己的姓名他尚且可以从玉妈妈处得知,但柳家的事,他如何知晓?

    “你怎知……”

    她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她正打算询问之时,突然想起那日在街上遇到一个叫班福的人,他口中所说的许家小公子,应当就是许华羡。

    “嗯?”

    “没什么。”

    许华羡继续道:“如今,这一张卖身契,便是你唯一的身份,你自然只能做个丫环。不过念及你我情分,你,便不是个普通的丫环,而是通房丫环。”

    “通房丫环?那岂不是每日都可以……?”柳韵织两眼放光。

    “不可以。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行媚惑之事。”许华羡想起昨夜差点又上了她的勾,还好及时醒悟,悬崖勒马。

    “只是不知,什么样的才是媚惑之事?”

    柳韵织悄悄向许华羡挪近了些,两只手指从他膝盖爬走到大腿,脸也向他凑近。

    许华羡捏起她的下巴,道:“柳韵织,你休要明知故问。你若是胆敢放肆,我便罚你整日抄佛经、吃素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清心净欲。”

    柳韵织闻言乖乖收起媚态,挽住许华羡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膀。来日方长,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吧。

    “好吧阿羡,都听你的。”

    -

    柳韵织之前住在城郊竹林时,有一次和卜籍带着两人做的纸灯笼进城卖了三天。第三日下午卖完之后,她让卜籍推着木车先回家,自己则去红酥坊卖了一盒茉莉茶酥准备回去犒劳卜籍和自己。她刚从坊里出来,便遇上隔壁店铺的一位伙计同她打招呼。

    “柳娘子?您竟然还……”

    “你认得我?”

    “锦州柳府大小姐?我是班福,您不记得我了?”

    “班福?”

    “那我们家小公子您可还记得?”

    “你们家是?”

    “当年柳家和许家府邸就隔了一条巷子,我家小公子还同您见面玩耍过,莫非一点印象都未曾留下?”

    “当年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柳府出事之后,阿爹阿娘都不在了,我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江州,刚在此处安定不久。你说的许府和小公子想来我是有印象的,但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许久,醒来之后,我只记得我叫柳韵织,很多事情在我脑中就只有一片空白。既是故人,这盒糕点还请你收下,就当是为我不记旧情赔罪。”

    “柳娘子,这怎么好意思,事出有因,不能责怪您。”

    “拿着吧,一盒糕点,不值几个钱。说是赔罪,我还嫌寒碜呢。只是眼下,我已没有多余的钱财可以赔上一份大礼,应当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那便多谢了。”

    柳韵织同班福道别后,只身走回竹屋。卜籍正靠在门边等她。

    “阿籍,我把茶酥送人了。”柳韵织经过卜籍走进屋内坐下。好不容易赚得的钱买来的茶酥,没吃上就这样送人了,真是遗憾。

    “送谁了?”卜籍转过身面对她,身子仍倚靠在门上。

    “许府的下人。他说他认得我,还说在锦州他家小公子和我相识。阿籍,你知不知道许家,有没有见过许小公子?”

    “我只负责保护你爹娘和你的安全,平日里从不见人,也未曾了解与你家无关的人和事。这个许家,我没什么印象,想必与你家除了正常的礼尚往来之外并无瓜葛。”

    “也是。你说,阿爹总让你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并非不见天日。你阿爹让我住在府内的小别院中,平时还是可以见到阳光的。”

    “哪里来的小别院?”

    说起柳府的构造,柳韵织好像记起一些模糊的画面,潜意识告诉她,她在家中并未去过一个住着人的小别院。

    “自是在你发现不了的地方。”

    “那你一个人住在里面,岂不是每日吃香喝辣,滋润快活?”

    卜籍若有所思,道:“不过是最简单、最朴素的生活罢了。”

    柳韵织顿悟:“你不会一直在里头种地吧?所以在这轻而易举就养活了这么一大片菜园子?”

    “略显身手,不值一提。”

    -

    马车行至许府门前,许华羡扶柳韵织下车。因膳时已至,许华羡领柳韵织径直走向膳厅,适泽则将行李带去厢房放置。

    刚入膳厅,柳韵织便望见一位身着橘红齐腰襦裙,打扮精巧华丽的女子立于桌前等候,走近一瞧,明眸皓齿,杏脸桃腮,是为美人。

    “这位是我夫人,卯兆。”许华羡道。

    夫人?先前从未听闻许小公子已然成婚,他本人也未曾提起,如今却道已有夫人?柳韵织用吃惊的目光瞪了许华羡一眼,随即行礼道:“见过卯少夫人。”

    “韵织妹妹,快来坐。”卯兆上前扶柳韵织在圆桌西侧坐下,自己则绕到东侧挨坐在于北侧落座的许华羡身旁。“这么多日可把你盼回来了。你这人在那秦楼楚馆待着,可叫华羡担忧坏了。”

    柳韵织见卯少夫人一开始笑语相迎,叫得亲切,还以为是个好相与的姐妹,听到后面发现话中带刺,看来也并非善茬。

    许华羡怕柳韵织疑心卯兆的身份,便解释道:“我外公当年行商,游至西南一带,结识了卯兆的祖父。她祖父于我外公有救命之恩,我外公便助她祖父白手起家,在当地商户中立足。几年前,我爹娘再游西南,顺道去卯家拜访。他家当时已略为显赫,只是西南之地终究贫瘠封闭,物土有限,卯家便想让其女,也就是卯兆,跟随我爹娘离开西南,学做生意。这一来二去,我和卯兆也就成了熟识,到了婚嫁之龄,自然而然结为了夫妻。”

    柳韵织心想,日久生情,真是令人羡慕。

    卯兆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柳韵织的情绪,便对许华羡道:“你我都是相敬如宾了,哪有韵织妹妹那般令你动心。当年你便喜欢隔三差五在人府院墙头上蹿下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里进了老鼠呢。”

    许华羡剜了卯兆一眼。你怎么能在柳韵织面前骂我呢?你骂她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一同骂?

    而柳韵织闻言心想,当年许华羡经常偷偷翻墙去柳府找她吗?还是说,只有那么一两回,卯少夫人只是故作夸张?

    卯兆早在三人坐定之时就吩咐下人上菜,这会儿菜已陆续端了进来,便道:“开饭吧。”

    刚动了几下筷子,卯兆又道:“对了韵织妹妹,我同华羡说,看在柳府从前也是高门大户,你进许家,怎么说也应当给个妾室的位分,但是华羡非得让你做什么通房丫环。这男人心啊,也是不可测。妹妹你千万不要介意。”

    “只要少夫人不介意,我没什么好介意的。”柳韵织心想,这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是让自己无话可说。不过这二人戏弄羞辱人的本事倒是如出一辙,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许华羡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卯兆碗里,道:“阿卯,吃肉。”

    阿卯?听起来像是在唤阿猫阿狗。卯兆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叫自己,表面还是装作不介意他俩之间的这个爱称,嫣然一笑,夹起那块肉放入嘴中。

    柳韵织觉得这顿饭自己吃得就像个局外人,本来对许华羡也不甚熟悉,现在只觉得更加陌生。不过,食至最后,下人端上来一盘糕点,掀开一看却是茉莉茶酥。

    “华羡,你爱吃的茉莉茶酥。今日来了故人,便叫家里的厨子做了一道,同锦州那家红酥坊味道一模一样。韵织妹妹,你快尝尝。”

    许华羡也爱吃茉莉茶酥?这是巧合吗?不过茉莉茶酥的确是红酥坊的招牌。柳韵织拎起一块咬下一角,一番咀嚼过后道:“果然正宗。”茉莉清香散于唇齿之间,层层起酥,甜而不腻,是幸福的感觉。

    许华羡也拿起一块假意细细品尝,其实满心满眼都在柳韵织身上,瞧她欢心的模样,不觉嘴角上扬。茶酥香甜不腻,却远不及眼前之人百看不厌。这茶酥,也很久不是今日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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