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很大的决心，逼着自己今晚再去一趟打印店。因为他觉得若不提前准备好，明天自己很可能会失去出门的动力。

    这条名叫安化街的路在城市的另一头，距离烂尾楼已经非常遥远了，按照老鼠们不到一指的步长来算，相当于漫长的跨国旅行。斐东亚也知道白脸跑这么远的可能性极其渺茫，只是不渺茫的地方他都找遍了。

    问了两次路之后他找到了一家从没去过的打印店。店门口有只懒散的沙皮狗，它完全不像它的同类至少会对陌生人象征性的叫两声，只知道没骨头似的趴着，除了流口水就是迷迷糊糊的打盹。这家伙把犬类的脸都丢完了，它一点也不威风凌凌，更像是一只受到肥胖症困扰的大号鹌鹑。

    钱激光打印店。这店的招牌也是老板的个人名片。

    店里面叫钱激光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男人，细胳膊细腿儿头倒是挺大，看上去像萝卜成精了似的。电暖气开的很充足，所以他很不讲究的只穿着掉毛严重的拖鞋和灰色的秋衣秋裤。斐东亚也说不出来原因，但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没有结婚。

    钱激光正在全神贯注的布设陷阱。他把一条细小的红绳子绑在窗户的把手上，绳子的另一头绑着轻巧的铃铛，而他则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响。

    这样实惠的报警机关布满整个店面，远不止一根，乍一看像是某种新潮的圣诞装饰。那些铜的铁的还有方的，一碰就响的铃铛和地雷似的埋伏在每个诡异的角落。如果你不小心掀开了‘华佗在世’字样的锦旗，或者裤腿轻轻蹭在了灭火器上，亦或是和斐东亚一样完全没观察到门槛的内侧——

    他的脚跟不注意踩在红绳上，瞬间铃声大作。

    钱激光只是回头短暂的瞟了一眼，发现进来的是个没有尾巴也没有厚实体毛的直立生物，便转过去继续专心的干自己的大工程。

    “买对联？一副三十，福字也这个价。”

    他除了打字复印还干很多的副业，或者说，打字复印才是他的副业。介绍业务的塑料展示板上洋洋洒洒写了十几行，与其说是价目表，不如说是一部精练的短篇小说。他这里可以翻新旧手表，也可以刻字印章，还接拍照的活并且承诺把下巴修尖不收额外的钱。至于刚才提到的对联则如咸鱼干般挂在墙上，这种每年能赶一回的捞钱机会他也不错过。

    看一看倒也无妨，斐东亚走到那墙边随手翻了几下。今年的对联显得很不一样，主动唱衰看不到半点喜庆。

    上联‘缺米缺豆缺苞谷’下联‘无肉无鸭无红薯’

    横批则是‘不要进来’

    还是算了吧，斐东亚把手在墙上抹了抹，想要把掌心里的晦气全抹掉。“我打印点东西。”他冲着钱激光说。

    钱激光先是没有搭腔，直到他确定窗户上的铃铛完全垂直，符合了他想要的效果。“来咯。”他成就感十足的应了一声，走到电脑前挪开凳子，“叮铃”——他连自己的凳子腿都没有放过，把显示屏掰到正确的方向，“叮铃”，打开打印机的纸盒检查余量，“叮铃”。

    “这就好了……咦？”

    他弓着腰在纸盒上观察了很长的时间，等到重新直起背来，他把指头举到更靠近灯光的地方满面狐疑的仔细观察着。

    “怎么？”斐东亚问。

    “这是……面条渣滓？”老板又把指头放到鼻子下面。

    “所以呢？”斐东亚有点不耐烦了。

    “不对头，不对。”钱激光露出警惕的神色，缓慢的扫视着整间屋子，“我吃饭从来不在这个桌上。”

    紧接着他忽然跳起来，把一大堆铃铛都碰响了，光听声音仿佛是冲进来一卡车的老鼠。他冲着门的方向大喊：“左船长！”

    门口没有任何动静，他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

    于是他只能自己跑出去，很快，将那条懒得挪窝的沙皮狗牵进屋里。

    “快，左船长，闻一闻贼在哪里。”

    他把左船长牵到打印机的旁边，过了许久，足够抽完一整根烟的漫长等待后，左船长终于迈开了步子。

    看它走路是一件让人非常着急的事情，斐东亚必须一次又一次的压抑住想上去推它屁股的冲动。那就像是电视里的慢放，还不止是慢放一倍，它好像没有学会同时迈步子，左前腿往前伸的时候，剩下的三个爪子都像排队一样等在原地。

    左船长的鼻尖蹭着地面，把他们领出了门之后朝着右边拐。钱激光只穿着单薄的秋衣，冻的牙齿止不住的打颤，像个齿轮生锈的老式座钟。不远处传来清晰的敲打声，来自于马路对面的化肥店，那家店正把木板钉在门槛上，一层还不够已经额外加高了六七层，仿佛是在门上安了道跨栏。

    怪不得矮人喜欢挖矿而不是种菜。斐东亚瞅了一眼自己算不上长的腿，庆幸今天没有园艺方面的需求。

    终于，左船长把他们带到了一棵歪七扭八的树下。这树其实并不远，与打印店不过是一个弹弓的距离，之所以说‘终于’完全是因为向导太过磨蹭。在那棵树的最底下，借着路灯的光可以看到一个半指高的狭小洞穴。

    “你，你，牵，牵一下。”钱激光冻的舌头都不灵活了，“我回去拿，拿，拿工具来。”

    同样被拿来的还有他的外套，他可算不再哆哆嗦嗦有了人样。不过当他把老虎钳子猛的捅进洞里时，两个人的脸上都只剩下了尴尬的表情。

    他们完全被骗了，这洞里什么都没有，非常的浅钳子连一半都塞不进去。

    而导致了这场错误的左船长开始往回走。它看起来一点也不愧疚，就像公司里永远都升不了职的那个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先大喊不是我干的。它迈着和来时一样缓慢的步伐，最后又把他们领回到打印机旁。

    “年纪大了就这样，有时候它肚皮还会卡在门沿上。”

    钱激光找了些借口。左船长的鼻子保质期很短，现在只能重新开始嗅。

    “要不然先把我的事办了？”斐东亚猜测那狗会折腾到天亮。

    “你能不能有点社会责任感。”钱激光立刻就给他上了一课，“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灭鼠更重要，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但是老鼠一个都不能放跑。”

    钱激光怜爱的抚摸左船长并不光滑的皮毛。“要不是为了绑铃铛我也不想把它放外面，所以肯定是冻感冒了。”

    左船长又好了，这次它没有往外面去，拽着两个人往屋子的更深处走。它笨拙的中了所有的陷阱，逆时针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原地，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免费听了场音乐会。

    果然不出所料，它又重新开始嗅。这条沙皮狗是属金鱼的，味道在鼻子里只能停留七秒，或者说它是块性能奇差的狗肉电池，每过两分钟就要冲一回电。

    对于这糟糕的表现，钱激光的脸上很是挂不住。

    “这不应该的，真的，它以前可比警犬还厉害。饿了是不是，是不是饿了。”

    他走到更里面打开一个小柜子叮铃哐啷的翻找。斐东亚听到了很耳熟的声音，是刀叉互相碰撞或是碰在碗边上的动静，那应该是他放餐具的地方。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很快钱激光就从柜子里拿出来半根火腿肠。

    他把火腿肠扔到左船长的面前，但这只娇生惯养的懒狗很不满意，高高的昂着脖子添都不添一下。

    “中午就剩下这点了，你先垫着。”

    说好话也不管用，左船长傲娇的胖脖子昂得更高了，几乎与地面完全垂直。

    这是非常反常的。没有狗可以抵抗火腿的诱惑，更何况还是一只导航系统紊乱的狗。于是他们都不由得去猜测另一种可能，两个人同时看向左船长注视的上方。

    在比斐东亚的头高一点的位置，那里有两排钉在墙上的展示架。上面摆着没放照片的相框，没有刻上字的奖杯和奖状，还有几本展示本店装订技术的样版书——是的，这些都在钱激光的业务范围内。

    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目光聚焦的更加精准，不约而同的盯住了那金灿灿发亮的奖杯。

    那里面是镂空的，看大小正好可以藏进去一只耗子。

    钱激光很小心的把奖杯拿下来，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的发现它已经暴露了。他一点点的掀开奖杯的盖子，只露出一小条缝，完全不给老鼠任何逃走的机会。

    “嘁。”

    突然他很不屑地说道，然后快速的把整个盖子全部打开。他把杯口倾斜对着斐东亚，斐东亚只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变形后滑稽的脸正倒映在空无一物的光亮杯壁里。

    “虚惊一场。”斐东亚下意识的嘟囔。

    钱激光看着脚下依然昂着头的左船长，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他把奖杯重新放回去，因为担心这沉甸甸的杯子掉下来砸到他的心肝，所以把旁边的展示品都往里推了推。

    “你说狗什么时候能进化呀，以前还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它想管闲事都管不了，被老鼠耍的团团……”

    正在倾诉的钱激光突然间没了声音。他的眼睛瞪得贼大脸色煞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身体也变得不听使唤，刚握住的样版书脱手摔在了地上。

    “这重量不对！”他很紧张的喊着。

    左船长低下了它高贵的头颅，凑过去绕着那本书来来回回嗅了两圈，然后呜呜的叫着，虽然它的声音混沌听着很不清脆，但史无前例的开口就已经说明了异常。

    所以它并不是一只很不堪的懒狗。那老鼠一直就躲在打印机的正上方，它每次都会把他们带到正确的地方，只是他们都没有理解。

    左船长咬住封皮把书掀开，钱激光从桌上抓起做印章用的刻刀，紧紧攥在手里。

    忽然左船长发出了很惨烈的哀嚎，它痛叫着逃向一旁，慌不择路的躲到了电脑的机箱后面，还拼命蹬着腿想要往坚硬的墙里面钻。而封皮被翻开的书里俨然站着一只手持刀片的老鼠，鲜血正顺着刀片往下流淌，那血毫无疑问来自左船长的鼻子。

    这老鼠下了惊人的功夫，用刀片在书的正中心掏出一个刚好能够躺下的洞，单从外面去看根本发现不了。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要不是左船长立功，不知道它还能在钱激光的头顶躲藏多久。

    然而它并没有逃走的意思，这有违常理，即使希望渺茫它也应该试一试才对。再仔细的看看，斐东亚找到了原因。

    它并不是莽撞的勇敢，它只是跑不动。这是只怀有身孕的母耗子，柔软的腹部格外明显的鼓出来，它现在挪动步子都显得吃力，看那形状里面的小生命应该已经成形。

    “别怕，出来，爸爸在这呢。”

    钱激光蹲在地上呼唤英勇负伤的左船长，拽着它的后腿想把它拖出来，那只狗战战兢兢的哼唧着，被比它小十几倍的动物吓得抖如筛糠。

    又一本样版书主动砸下来，正好砸在斐东亚的肩膀上。扉页翻开里面钻出来一只体型稍大的公耗子，它跑到母耗子的面前，把身体立起来如盾牌般保护它。

    这只公耗子本来是有机会逃的。趁着刚才谁都没有发现它，但它选择了另一条完全相反的路，显然它有一些无法割舍的东西。

    那公耗子毫无预警突然跪在地上，这让本来就紧张的斐东亚变得更加手足无措。它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像个渴望得到宽恕的人一样，把细小的双手握在一起，虔诚的躬下身去朝着面前的巨人一下又一下的作揖。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狠狠戳在了斐东亚的心上，他的心房和下巴一起为之颤动。那公耗子把手撑在地上开始拼命磕头，突出的鼻尖每次都结结实实的戳在地板上，它不要命的磕着，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声让人的心绪难以平静。

    显然公老鼠更理智些，并没有像身后的母老鼠那样打算殊死一搏，它知道硬碰硬肯定没有胜算，所以唯一的活路就是真心实意的求饶。

    钱激光好不容易把左船长拽出来抱在怀里，他像哄婴儿一样哄着它。当他仔细的查看完它鼻子的伤势，立马像发了酒疯似的破口大骂起来：

    “怎么防都防不住你们。行啊，既然这么想进来我就让你们永远待在这！”

    他一把就将求饶的公老鼠捏在了手里，使了很大的劲，几乎能听到骨头被挤碎的声音。随后他将一直捏在手中的刻刀高高举起来，在那老鼠令人揪心的求饶声中，毫不犹豫的大力插进它的口中。

    那老鼠柔弱的身躯根本抵御不了锐利的刀锋，更抵御不了比它强大几十倍的力气。刻刀将它整个贯穿，几乎是同时从它的身体下方穿了出来。鲜红且粘稠的血浆从两个孔里同时往外冒，它的舌头已经扭曲的不成形了现在连惨叫都做不到，它也没有办法闭嘴更没有办法站起来，它唯一的挣扎方式就是绕着身体里的刻刀痛苦的抽搐与翻滚。

    这细长的刻刀就是它的审判，是它为了保护所爱付出的巨大代价。现在无法去辨别它究竟是个活物还是团死肉，它还在微微的抖动，但说实话斐东亚宁愿它快一点咽气。

    “来，补补，老鼠肉串。”

    钱激光很有成就感的说到，把那串老鼠扔到了左船长的面前。他的说法没什么问题，但一想到老鼠是被活生生串上去的，斐东亚的反胃感就强烈到难以形容。

    接着钱激光去抓那只无处可逃的母老鼠。那母老鼠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的崩溃了，它发羊癫疯似的挥舞着手上的刀片，割破了那只意图靠近的凶残的手。

    “行！爱割是不是，我让你割个够！”

    钱激光怒吼着把刀片从老鼠的手上夺下来，攥住它圆滚滚的身体往房间的里面走去。母老鼠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它用牙齿去咬他，用唯一没被握紧的左前爪去挠他，不过这些都不会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半分的改变。

    钱激光回到了之前拿火腿的小柜子旁。他单手在里面粗暴的翻找，把盆和碗筷全扒拉出来摔在地上，一阵气愤的寻找之后，他从柜子的最里面掏出来台榨汁机。

    那榨汁机和常见的台灯差不多大，脏兮兮的很久都没用了，上次打开应该还是在夏天，可以看到没洗净的西瓜汁已经完全干涸糊在了里面。

    “一开始让你们占了点甜头。还真和我们斗？一个冬天让你们全成饲料。”钱激光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一样坚决。

    母老鼠还在近乎癫狂的扭动，把它这辈子剩下的所有力气都用尽了。而紧接着，之前它挥舞的刀片被插进了它自己的胸膛。

    钱激光毫不拖泥带水，从上而下把老鼠整个肚皮刨成两片。

    那母老鼠顷刻间就成了个猩红色的皮包，整个被从里面翻开，所有鲜血淋漓的模糊的内脏，尤其是那几只已经开始蠕动、半截拇指差不多大小的幼崽，全部都伴随它令人脚软的嘶鸣，不偏不倚的掉进了正下方打开盖子的榨汁机里。

    此时它还没有死去，肚子上长长的垂着令人不忍直视的肠子。当着它的面，钱激光按下了榨汁机的开关。

    冷酷无情的刀片不懂什么叫怜悯，它们遵守命令高速旋转，把里面的一切都被卷成残忍的血雾。那几个豆子般的小脑袋本来清晰可见，斐东亚甚至看到有一只懵懂的晃了晃头，但它们的骨头太过柔软太过脆弱，片刻之后就被打成了粘乎乎的红色稀泥，化为肉酱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钱激光把已经不再动弹的母耗子丢在地上，用指头撑开它的肚皮，然后将榨好的肉酱如馅料一样重新倒回去。

    “儿子，过来吃老鼠饺子。”

    他的独家名菜完成了，如果抛开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甚至还有几分艺术气息。

    神情恍惚的婓觉像打嗝似的抽搐了两下，然后突然跑出门去，扶着墙壁把中午吃的全吐在了地上。

    “晕血呀，那等我洗个手，你要打印啥来着？”

    斐东亚什么都没说，扶着墙踉踉跄跄的离开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挥之不去的痛叫声，不知是来自刚才的老鼠还是那晚的孔岭。钱激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还招呼他回去做生意。

    “怎么，等着急了，那给你便宜点呗。”钱激光看顾客跑了赶忙追出来，“大不了打一百张我送你二十张。”

    斐东亚只想往更远的地方逃，他要逃离刚才的自己，逃离那段癫狂的充满虐杀的记忆。